凡事都有一個開始,生命從出生開始,讀書從入學開始,相識從遇見開始,我們的開始在哪裡呢?在我還是巫鎮裕,你還是無相的時候,在我整晚整晚地失眠,而你因為上補習班常常晚歸的時候。巫鎮裕先他的臉一步熟悉他的腳步、呼吸、聲音,知道他住在自己的隔壁,開門之前會在門口待十分鐘左右,反反複複地拉開書包,打開筆袋,嘴巴裡講着今天補習班裡的講過的知識點,什麼台大杜鵑花叢,什麼我真的很想要那條項鍊,什麼新聞如一尾靈蛇——他猜他要念香港大學的文學系,才這麼費心地鑽研文學,根據他的聲音猜測他的歲數,十六歲?十七歲?十八歲?反正不會是二十歲,二十歲,人就開始全面衰老了,無相會知道衰老嗎?意思是從此以後的每一步,每一瞬間都是失去而非成長。其實巫鎮裕也不知道衰老,他是聽他們說的。他們是香港大學的學生,或許是。
他不能忘記,第一次見面時無相伏在台階上寫作業擡起頭看見他像是看見世界的背面。他後來問無相是不是以為我是新聞裡的變态?無相側卧在床上,頭也沒擡,手指讀着紙張上的方塊字回:沒有,我隻是不知道鏡面的悲傷近在咫尺。巫鎮裕爬到他身邊,看他讀書,問你要不要去書桌上讀?無相說不喜歡,聲音拖得很長,然後托起臉,笑容洩露如棉花。
無相今年十六歲,在香港的明星學校讀高中,小到作業大到測試統統考高分的那種好學生。雖然家世不算特别好,但是他的家庭願意付出,因此他可以上明星補習班。無相的家在大陸,具體是哪裡無相沒跟他說過,講話又沒有口音猜不出來。無相很會講粵語,會唱粵語歌,有時候他會聽見無相在樓道裡一面拿白嗓唱着“在日記内某夜你話我像癡心娃娃看天下”,一面上樓。巫鎮裕喜歡他唱歌,喜歡他在門外逗留的短暫片段,隻要聽見他就感到世界上還是有明媚的那一面的。其實,如果不是那天的聲音太慘痛,他是不會開門去無相要不要進門的,他總覺得,自己插進别人的生活是需要道歉的事情。
“如果你想的話,可以先進來待會兒。”他聽見自己的聲音,由此可以推測自己的眼神是何等的恐懼驚慌,這不是他想的,沒辦法控制。無相擡起臉看他,臉目比想象中要美麗要慘痛,你和我有一雙相同的眼睛,是尾常年躲避不可見聲響的魚。無相抱起書包和紙筆走進這扇寫着各種電話的鐵門,門鎖咬合的聲音讓他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家裡沒有别人,地磚擦得像是打過蠟,赤腳踩上去像被一排排小牙齒咬了。
巫鎮裕給他倒水,手在目光中顫抖,抱歉地沖無相笑,不知道為什麼覺得抱歉。無相捧住杯子,書包和抓亂的紙筆睡在他的膝蓋上,腳趾蜷縮,手臂淤青從袖口跳出來燒他的眼睛。他馬上移開臉,坐在一張小凳子上,高高瘦瘦的人縮在小凳看起來不比小凳大多少。額以後是沉默,無相從杯口望進去遲遲沒喝,也沒開口。他像是擰毛巾的最後一滴水那樣問:“你是高中生嗎?”無相點頭,拿手指點了點衣服上的校徽,回問:“你呢?”“也是高中生。”他讀完巫鎮裕臉上、手上的OK繃,然後慢慢喝掉水杯裡的水。
沒有問表象之下的真相,明白提問是多此一舉。
那天晚上,他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睡着的,不知道無相是什麼時候走的,隻記得沙沙的寫字翻書聲,醒來時臉頰上貼了便利貼:多謝,我回家啦,下次見。忍不住笑了,在上學的路上沒有磨蹭,抵達教室沒有把臉藏進臂彎,柔和地擦拭桌面,拿出書本紙筆,低頭躲過紙團突襲。睡得好可以解決很多問題,學校是讓他睡不好的原因之一。同桌在課上用美工刀割手,他認真地寫字,假裝沒有看見,直到血滴到他的闆凳才從包裡找出手帕遞給她,說求求你不要再割了,你會痛,而且血弄髒衣服真的很不好洗。他們對視,她抓狂地割他的手,尖叫、大哭大鬧,手帕掉在地面被同學老師踩過去。
他撿起手帕,不知道為什麼挨老師罵,視而不見會挨罵,關心照顧也會挨罵,到底要怎麼做呢?好心情被他們徹底割除了,到廁所用水沖手,蹲在走廊貼完創可貼,深吸一氣才回到教室。做回自己的位置,面對高分試卷仍然覺得疲倦不堪。在這個學校裡,念書念得再好又能如何呢?他沒有特别喜歡的學科,沒有特别喜歡的老師,沒有特别喜歡的專業,或許原本是有的,原本在什麼時候呢?是沒有來香港的時候嗎?他笑了。講機會多,到底什麼機會多?
下午,一放學他就收拾了書包飛跑出學校,被一雙手截到車上,頭發是被吹翻的裙角。他看清對方的臉,咬外套拉鍊笑喊,江哥。眼睛張得前所未有的大,眼珠随着對方的動作與語言而轉動,保持着微妙的笑臉。江哥說:阿裕着急去哪兒呀?他回:上補習班,快遲到了,所以有點着急。你夠錢上補習班了?他咽唾沫,講嗯,大人給我報了一個,大家都上補習班,我也想上港大嘛,跟哥一個學校。手甲掐着指腹,肩膀拘謹地聳着,笑容青春可愛。江哥捏了捏他的臉,把他放回地面說行吧,明天空出來跟我們玩呗。好,好。
他跑回家,在樓下不小心摔倒,立刻爬起來躲進鐵門裡,哆哆嗦嗦地脫掉校服,換成常服戴帽子,重新出門去做兼職,埋頭在洗手池裡有說不明白地安心感。等到他再次回到家,洗漱完躺在床上,心裡默數着時間,今天比平常還晚一些。好似悠閑地唱着歌上樓,在緩步平台逗留,念着複雜的長難句,真不知道他怎麼記住的。巫鎮裕每次看完書都覺得沒有看,除了情節好像什麼都忘了,全部忘了。
十分鐘過去了,他還沒有進門,或許今天也不能進門。巫鎮裕拉開大門,看見無相倚靠着鐵門,耷拉着眼皮摳紅白相間的小廣告。他們對視,習慣性地笑。要不要進來待會兒?無相的手腕均纏着膏藥,走近了有藥味。他說不好意思吵到你了。巫鎮裕搖頭回沒關系,大人不在家嗎?他想了想,答:可以在也可以不在。你一定會懂的口吻。他們不在的時候,可以敲我的門。你的大人呢?在大陸呀。你不會說粵語嗎?也不是不會,語言的威力很大,你不覺得嗎?無相深深地凝視他,然後捂着臉笑了:“隻是語言嗎?”巫鎮裕沒答。你的手心有大片挫傷,你的手滿是OK繃,互相當做沒看見。
他倆手托手到床上去睡覺,巫鎮裕聞着他身上的味道,藥味,玫瑰香波味,還有不知道是香水還是别的什麼的檸檬氣味。巫鎮裕有安心的感受,哪怕這是個熟悉又陌生的人,至少他知道這個房間裡不是他一個人,有一個和他一樣的位置又不會傷害他的,人。無相和他的心情不同,他對巫鎮裕像是對待一種命運,如果巫鎮裕要殺死他,他也不是不能接受,可以,接受你是變态,我是受害者;接受你是豬籠草,我是蟲豸;接受你是善心賣場,我是窮人;接受你和我一樣,都在流淚等擁抱。
既然你先張開手,既然你先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