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十幾二十分鐘後,圍觀的人散了,胖子一個人開車過來了,臉上還有油膩沒擦幹淨,這就印證了我之前的猜測,他是回家吃了飯才過來的。
“景之,上車。”溫明光率先去開了車門,站在那等我。
有外人看着,我也不好推辭,徑直上了車後,溫明光緊跟着也上車了。
“哎,明哥,你跟你哥感情這樣好,以前怎麼沒聽見你說啊?”十字路口停車等綠燈,胖子開了音響,雷區蹦迪。
“他不是我親哥。”溫明光将衣服袋子丢在後座,從充電器禮盒裡拆開新買的充電器,插在車上的數據線接口處,然後朝我伸出手。
我默了兩秒,說:“回去再充吧。”
溫明光看着他:“你是不是怕我把你賣了?”
我别開臉說:“随便。”
溫明光探頭問胖子:“你們村裡還有買上門女婿的嗎?”
胖子跟着音樂旋律搖頭晃腦,笑着說:“有,比較窮的人家會買個上門女婿,就跟買兒媳婦一樣。”
溫明光笑問:“你覺得我哥在你們村裡值幾個錢?”
胖子打着哈哈:“明哥,這話可不興說。”
溫明光:“說吧,我哥不會生氣的。”
胖子從後視鏡裡看了我一眼:“我覺得你哥已經生氣了。”
溫明光呵呵冷笑:“你從哪看出來的?”
胖子說:“你哥一看就是那種不愛說話的,隻有對熟悉的人才會吐露心聲的人。”
溫明光笑了:“不對,我哥不是那樣的人,他心裡想啥從來隻有他清楚。”
胖子有些不相信地說:“不至于吧,你哥有這麼悶騷嗎?”
溫明光說:“不是悶騷,他是怕别人知道他是個雙性戀,男人女人都喜歡。”
胖子是見過世面的,笑着說:“這樣啊……”然後沒有然後。
我覺得自己從裡到外已經被人扒光看光了,沒有秘密可言。
溫明光是什麼時候知道這個秘密的我不想深究,但我很清楚,如果繼續待在他身邊我遲早會瘋。今晚看了苻洵美他媽,我必須得收拾東西走人。
我閉上眼,晃晃悠悠到了獨山村。村裡家家戶戶都是二層樓房,挨挨擠擠,中間是隻留能容一輛車經過的水泥路,夾道種滿了白楊樹,雪絮一般四下裡飄飄悠悠。
“快進屋,這裡楊花太多了,飄在身上癢。”胖子拔了車鑰匙,動作迅速地跑下車,拉起衣領兜着頭奔進了一戶人家。
我與溫明光則一前一後地跟着進去了,那戶人家就是苻洵美的妹妹家。
苻洵美母親家住在他家後面不遠處的山坳裡,苻家妹妹帶他們去了苻洵美母親家裡,我猜胖子隻是借妹妹家裡的院落停車。
溫明光和胖子對苻洵美母親家似乎輕車熟路,打頭陣走在前面。路變窄了,是土路,兩邊爬滿了郁郁蔥蔥的雜草,隻能過一輛獨輪摩托車。我和那個苻家妹妹慢慢跟在後面。
說真的,我沒想到已經二十一世紀了,還能親眼目睹有些人家住在山坳裡。
我不禁想問:苻洵美辛辛苦苦才考上大學走出山坳,花樣年華,為什麼那麼想不開去自殺,還騙我讓我去幫忙拎東西……
N個小時前,溫明光說是因為我,我仍懷着一絲僥幸覺得自己無辜。但現在我又換了一個思路,溫明光知道我隐瞞的秘密,那苻洵美,會不會也知道?
可就算苻洵美知道又怎麼樣,自殺之前我與他二人已經很久沒聯系了。
那段時間我天天泡圖書館,被導員催着趕與半導體相關的畢業論文,哪有閑情與他倆“厮混”。
會不會是……我心裡隐隐猜到什麼,又搖了搖頭,否定了這個推論。
但是很快這個推論就被驗證了。我的手機忘在了車上,想起來的時候已經走了一半路程。
我走哪都想帶手機,總覺得有手機在身邊比較安全。
“我手機忘了拿,車鑰匙給我,我回去一趟。”幾番糾結之後,我開口了。
溫明光撐着胖子打開遞給他的晴雨傘,沉着臉看着我,沒有言語,從胖子手裡接過車鑰匙,停在路旁站着等我——也是服了,這一路走來,胖子照顧溫明光跟照顧千金大小姐似的,總是問他熱不熱渴不渴。
我慢搖慢擺走到溫明光旁邊之時,那個苻家妹妹和胖子已經在遠處變成了一條直線上的兩個小點。
“是我去幫你拿,還是你自己去?”溫明光握着車鑰匙問。
我臉上挂着抱歉的笑:“我自己去就行。”
溫明光目光陰沉地看着我:“我還能相信你嗎?”
我低頭看着粘在鞋幫上的黃泥,聽着自己搖擺不定的心跳,迫切想逃離的心跳,說:“你信不信無所謂,鑰匙給我。”
“苻洵美已經走了……”溫明光低聲說。
“嗯……鑰匙給我。”我伸出手。
“我後悔了,我不該拿她當賭注的……”賭苻洵美會喜歡我們當中的誰,結果他赢了。
熟料小賭怡情,大賭不僅傷身還傷心。
“你能不走嗎?”溫明光面目崩潰地說完,二十多歲的人了還像個孩子一樣捉住我的一隻手,蹲下身,哽咽着說道,“快大學畢業的前段時間,在西川,你喝醉酒趴在我背上撒酒瘋,抱着我說喜歡我的時候……我聽到了,我隻是那時候不太敢相信……你明白嗎?”
我明白,也蹲下了,像個小孩一樣拔着路邊的燈心草,一根又一根,一字一句說道,“對不起,那時候太天真了,可能是怕畢業了,離開學校了就再也見不到你了。現在一想,還是太粗心了,居然敢在你面前喝醉,也許那時候我根本沒醉吧。不然,變心喜歡上苻洵美又是怎麼回事呢。反正經曆那場車禍之後,我腦震蕩,全忘光了。如今舊事重提沒多大意思。大家都是成年人了,該拿起的拿起,該放下的放下。”
天知道我一口氣說完這一長串話有多淡定,用稀松平常的語氣說出掩藏在心底的秘密,掩藏最初最動心的人,欲蓋彌彰,自欺欺人,這樣似乎好受很多。
溫明光很聰明,就在我快要把腳邊的嫩草芽拔幹淨之前給了我車鑰匙。
我回車内取回手機後,看到了溫廷烨發來的好幾條短信。
小烨:哥,我這次真的決定了,活着有什麼意思呢,我不想活了,我想死……
小烨:我之前就跟你說過,我很想死,但你從來沒有問過我原因,今天我就告訴你。
小烨:我早跟我媽說了我的性取向,我說我有一個很喜歡很喜歡的人,我想和他在一起,但是我媽不同意。她逼着我相親,逼着我訂婚結婚。
小烨:八年了,整整八年了。他從來不逼我哥,卻總是逼我。我受不了了!今天她讓我去跟訂婚的那個女的一起逛街吃飯,我實在裝不下去了,半路跑了……
小烨:回學校之後,她又找來了,我們吵架了,她挨個問我們宿舍的男生,問我喜歡的男生叫什麼,我忍不住說了以前喜歡的一個男生的名字,他現在讀大四。上高中的時候我們經常一起玩的,你也認識的……但我一直不敢告訴他。
小烨:現在我媽突然去找他,讓他不要跟我玩……搞得一團糟……他現在肯定恨死我了……
小烨:哥,對不起,别怪我……是她逼我的……我走了,再見……
信息顯示是十三分鐘前。
與往常無異,溫廷烨每次試圖自殺之前都會發信息通知我。
我知道這是一個求救信号,大約是每個想自殺的人都會這麼做。聯系自己值得信任的人傾訴心中苦悶,博取同情,希望對方挽留自己。
這樣的短信從溫廷烨讀高中到上大學,記憶中一共收到五六回。而這一次,和往日并無多大區别——問題還是出在岑婉華。
他們母女倆向來不對付。
以我在溫家住過十三年的所知所聞來看,溫明光和溫廷烨都是岑婉華親生的。但不同的是,岑婉華偏愛溫明光,卻很反感溫廷烨,甚至于極其厭惡的地步。
岑婉華原本是某法院審判長的女兒,因以前隻開放一胎政策,岑婉華是超生的,她上面還有一個哥。
審判長和其夫人便将岑婉華送人撫養——送的同時給了養父母一筆不小的費用,按如今的預算也夠養到她十八歲成年。
養父母一開始對岑婉華還算靠譜,然而多年後,養父母又生了一對龍鳳胎。人心難測,自然是将岑婉華抛到腦後,甚至變本加厲……中間種種,難以盡訴。最後,養父母在岑婉華十五歲那年就以兩千塊錢“配”給了同村開水泥廠的溫海平。
婚後不久,溫海平轉賣了水泥廠,開了一家溫氏商場。
後又過了幾年,溫海平又轉賣了超市,搬進城裡,跟着某個朋友搞房地産,也就是在那一年,溫廷烨出生。
随後,岑婉華的親生父母通過人際關系找到了岑婉華,不知道他們如何相認,隻知道岑婉華将年幼的溫廷烨送去了親生父母身邊,讓其代為撫養,以彌補對岑婉華的虧欠。
就在溫海平事業順風順水的時候,岑婉華又誕下一胎,是個女孩,沒上戶口,隻有一個小名,叫麗麗,生命停止在5個月——因為一場突如其來的車禍奪走了她的生命。
同樣被帶走的還有我爹娘的生命!
大貨車撞上私家車,我的爹娘和麗麗當場死亡,溫海平成了植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