複原缂機矗立在工坊中央,如同打通了任督二脈,缂絲攻關小組的氣場都為之一變。有了趁手的兵器,接下來,便是硬撼傳說中那些神乎其技的缂絲核心技法了。
“結、掼、勾、繞、簇……”黃道月指尖輕輕劃過一本影印的古籍圖譜,上面用簡單的線條勾勒着不同的缂織針法示意,“這些不僅僅是技法,更是缂絲的語言。能不能讓失落的國寶開口說話,就看我們能不能掌握這些‘詞彙’了。”
攻關正式進入“技法突破”階段。特制的缂絲工位前,氣氛肅穆,隻聽得見蠶絲經線被繃緊的微鳴,以及梭子穿行時細微的“沙沙”聲。
黃道月坐在了首席。她閉上眼,指尖搭在冰涼的絲線上,屬于黃巧兒的肌肉記憶如同涓涓細流,開始在四肢百骸中蘇醒。她拿起一枚纏着明黃色絲線的小梭,按照腦海中浮現的影像,嘗試着做出一個“勾”的動作——梭子以一個特定的角度切入,緯線緊貼着圖案的邊緣,再用特制的撥子輕輕撥緊。
動作起初有些生澀,甚至帶着現代人習慣性的急躁。但随着一次次的重複,一種跨越千年的韻律感逐漸回歸。她的指尖仿佛有了生命,能夠感受到每一根經線的張力,每一次緯線嵌入的細微阻力。
“看清楚了嗎?”黃道月停下來,看向圍在周圍的學徒,“‘勾’的關鍵,在于入梭的角度和回梭時帶線的力度。要讓色塊的邊緣像用筆勾勒出來一樣清晰,但又不能有僵硬的斷裂感。”
她再次示範,放慢了動作。這一次,那條明黃色的邊緣線,流暢而精準地勾勒出一朵祥雲的輪廓,與旁邊的天青色背景泾渭分明,卻又渾然一體。
學徒們看得目不轉睛,眼中既有驚歎,也有巨大的壓力。黃總的示範,如同打開了一扇窗,讓他們窺見了缂絲技藝的精妙,但也更清晰地認識到了其中的難度。
“黃總這手……簡直跟電腦打印一樣精準啊!”一個年輕學徒忍不住小聲嘀咕。
另一個苦着臉:“我感覺我的手有它自己的想法,根本不聽指揮。”
黃道月的示範無疑是強心針,但真正的掌握,還需要漫長而枯燥的練習。缂絲之難,不僅在于技法的複雜,更在于其令人發指的“慢”。
一天八小時,全神貫注,手指撚動數千上萬次,最終呈現在織物上的,可能隻有指甲蓋大小的一塊。進度條幾乎是以肉眼不可見的速度在挪動。
這對習慣了“短平快”、追求效率的現代年輕人來說,無異于一場酷刑。最初的新鮮感和激動褪去後,枯燥和挫敗感開始蔓延。有人開始煩躁地抓頭發,有人盯着眼前的方寸之地眼神發直,有人甚至在休息時偷偷抱怨:“這活兒簡直是反人類!我甯可去流水線上擰螺絲,至少還能看到成果。”
黃道月将這一切看在眼裡,卻并未過多苛責。她知道,這是必經的過程。耐心和專注力,本身就是成為一個合格缂絲匠人的基本素養。她隻是偶爾走過去,輕輕拍拍某個學徒的肩膀,或者指出一個容易被忽略的細節錯誤。
“慢,就對了。”她淡淡地說,“缂絲,是用時間磨出來的藝術。急不得。”
張師傅雖然因為年事已高,眼力和精力都無法支撐他親自進行如此精細的操作,但他幾十年浸淫織造的經驗,此刻發揮了不可替代的作用。他不像黃道月那樣聚焦于具體的指法,而是更關注整體。
“小李,你這塊紅色用得太‘死’了,和旁邊的紫色過渡有點生硬,試試看用‘長短戗’或者‘包心戗’柔和一下?”
“小王,注意看整體的紋樣走向,你這片葉子的筋脈‘勾’得太用力,有點搶了花朵的風頭。”
“經線的張力好像有點松了,去檢查一下卷軸那邊。”
他就像一個經驗豐富的老船長,雖然不能親自操帆,卻能準确地判斷風向,指出航道上的暗礁,确保這艘探索“缂絲秘境”的小船不會偏離方向。
在黃道月的親身示範和張師傅的宏觀指導下,團隊的第一個關鍵技術點——“勾”,率先被攻克了。當學徒們終于能夠穩定地織出清晰流暢、宛如工筆描繪的圖案輪廓線時,小小的工坊裡爆發出一陣壓抑的歡呼。
“我……我勾出來了!你們看!這個花瓣的邊兒!”一個平時最沒耐心的男學徒,激動地舉着自己剛剛織出的一小塊樣品,臉漲得通紅。
樣品上的色塊邊緣清晰利落,徹底擺脫了之前模糊不清、色線混雜的狀态。這是缂絲區别于其他織錦最顯著的特征之一,掌握了“勾”,才算真正摸到了缂絲的門檻。
然而,喜悅并未持續太久。新的攔路虎很快出現——比“勾”更複雜的“掼”和“繞”。
“掼”,主要用于表現傾斜的線條和圓潤的弧度,比如仕女飄拂的衣帶、花鳥靈動的羽翅。它要求織者在行梭時,不僅要控制方向,還要通過緯線的疏密排列和斜向拉結,制造出自然的曲線過渡。
“繞”,則是在圖案的特定部位,用同色或異色的緯線反複纏繞、疊加,以增加紋理的層次感和立體感,比如表現山石的皴擦、動物的毛皮。
這兩個技法,對指尖的控制力要求更高,也更難以言傳。學徒們按照圖譜和黃道月的初步講解進行嘗試,結果卻是一片狼藉。
用“掼”法織出的弧線,要麼僵硬得像折線,要麼松垮變形;用“繞”法織出的紋理,要麼堆積成一團疙瘩,要麼稀疏淩亂,毫無美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