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花亭,顧名思義,一點樓亭綴花間。
山花爛漫,似乎都選在了山林之間最好的那處地方開放,才有了絕妙風景。
一到春來,京都裡不少富詩詞雅興之人,會于山野亭台間,曲水流觞,百花亭便是絕佳去處。
天啟崇文尚墨,皇城裡的高官子弟大多自诩文人,最喜這般活動,若是吟不得幾句詩,作不了幾對賦,便是個無才之輩。
人各賦詩,以叙中懷,或不能者,罰酒三鬥,這便是詩會的規矩。
此次詩會乃是太子向各家高官子弟提出的,太子親邀,這些個公子哥們哪敢不去。
都說太子自诩風流倜傥,喜風月佳人與熱鬧,好往瓦舍勾欄流連,常安排些什麼勞什子的酒會詩會,無論如何,也算得上文人雅趣,大家玩得盡興便是。
百花亭内,陸陸續續地到了人,相互寒暄交談。
不久,一輛富麗堂皇的馬車踏過山路,行至亭外。車内,兩位男子相對而坐,一位身着金色華服,另一位卻是青黑色樸素衣袍。
分明是有人的,車裡卻沉悶得像被壓了塊大石頭,隻餘下車轱辘不停碾過碎石的傾軋聲。
一路上,太子時不時地打量面前這位不大相熟的四弟,面上似笑非笑,有好奇,也有戲谑。他想試探下這位四弟的反應,對方卻連半點簡單的眼神回應都無——倒也不是全無反應,他緊緊抱着手裡的白貓,似乎……格外排斥自己,卻又在極力忍耐,尤其是自己将目光落在他身上的時候。
心下了然,他便故意淡淡移開了視線,果然瞥見他手松了松,似乎松了口氣。
太子搖了搖手中的折扇,若有所思。
昨日,他去見了面皇奶奶,皇奶奶便将四弟交待給他,囑咐他多尋機會将四弟帶出去,與同齡公子們多多往來。要知道,他這位弟弟常居慈甯宮中,卻是比大家閨秀還“深居簡出”,就連他身為太子,也極少有機會見到這位弟弟。
傳言這位四弟不見人的原因,是因着“癡呆”,在他看來,可并非如此,若真是癡傻,何至于讓皇奶奶如此寵愛。說他是癡呆,不如說他是格外孤僻寡言。不過他并不介意,反倒覺得有趣得很。
馬車停了下來,太子将扇子一收,就要下車,卻見容适依然坐着,一動不動。
看出了他的抗拒,太子眉眼一挑,嘴角一勾:“你若是一輩子不想見人,就待着吧,隻是别忘了皇奶奶的囑托……哎,她老人家年紀大了,身體也不太好,若是氣着了,可叫做兒孫的如何是好。”
一邊歎息,一邊拉開了簾子,離開了沉悶的馬車。下車前,他分明見到了容适臉色驟然變冷,看來外人的話,他還是聽得進去的,也有将皇奶奶放在心上。
太子從馬車上下來,步至亭内,各家弟子紛紛上前拜會。太子見人已經到得差不多了,便也拱手以禮示意。
“今日邀請各位來到百花亭,不過是賞花作詩,聊聊風雅趣事,大可免了平日那些俗禮,随意便好。”
其他人聽聞,紛紛應和,贊歎太子附庸風雅。
這時,太子的皇家馬車上又走下來一個人,年歲不大,相貌比自诩京都美男子的太子還要俊上三分,隻是面色陰冷,眼底似乎裝不下人。
再瞧一眼,他手裡分明捧着一隻貓。
能和太子一起同行,想必身份不一般,隻是這人,大家都有些面生。
“鄙人鄭勻,敢問這位公子是……”一人露出尊敬的微笑,鞠了一禮,好奇地向容适詢問。
容适卻和沒聽到似的,徑直走過了那人,全然不加理會。
那人面色有些尴尬,太子溫和地笑了笑,向衆人解釋:“這位是我四弟,他不太會說話,還請大家多多海涵。”
其他人這才恍然大悟,原來這便是傳說中的四皇子,怪不得如此古怪。
面上卻不顯山不露水,恭敬道:“原來是四皇子,如今第一次見,果真是儀表不凡。”
在場的人實則明白的很,這些不過是恭維話,那些早年間的宮闱秘辛早就在坊間傳得沸沸揚揚,哪個高官子弟沒有聽過?四皇子自幼便是個癡傻的,恐怕至今連詩詞也不會作。連作詩都不會,來詩會做什麼?隻是這些嘲諷的話,大夥心知肚明,也不會當着皇家人的面說出來。
可總有人不想這般“趨炎附勢”。方才受冷遇的公子拉下了臉,不樂意附和那些作秀之人,面上平靜,語氣卻刻薄:“今日詩會,在座各位應皆是滿腹經綸、有備而來吧?這回作詩,不如就由四皇子先起頭,讓大家學習學習?”
開什麼玩笑,一個癡兒,即便身份尊貴,在天啟不能讀書,不能入朝為官,在皇帝面前又不受青睐,能算得上什麼人物?
聽聞此言,一衆人看好戲般望向容适,就連太子也笑吟吟的,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見太子也默不作聲,那便是表示了默許。太子和四皇子本就不是同源所出,太子怎會真與四皇子交好?對于深谙官場之道的他們來說,站位才是最重要的。于是,衆人更加無所顧忌。
空氣良久地沉寂,所有的目光落在了容适身上,那些目光裡,有嘲諷,有鄙夷,有探究,有漫不經心。他察覺不出那些眼神具體都是什麼含義,但他知道,沒有一個人對他懷有好意。因為曾經不知有多少人,用這樣的眼神看他。
自打他有記憶以來,似乎就在他人的目光中煎熬,幼時是他的母妃,他的父皇,從期待的眼神,到逐漸失望、絕望。更不用說其他人,宮廷規矩,仕女奴才本不該與主子對視,可唯獨對他,他們肆意打量,就如此時此刻一般。
容适将摟着貓的胳膊緊了緊,面無表情,唯有雙眸裡似有暗濤洶湧。此刻,他隻想離開,離開這般令他壓抑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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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珩邁着大步流星向前行,一路不停同身後的溫雪抱怨着。
“你瞧你,起這麼晚,還要換女婢的衣裝,換便換吧,溫溫吞吞,咱們定是去晚了,屆時還有太子在場,讓哥哥我多難堪?”
“還有,到了之後,我進去,你便作為我的女婢,乖乖跟在身後,不許胡來,知道了嗎?”
溫雪提了提自己的素色裙擺,又固定好臉上的面紗,一隻耳進,另一隻耳便出,心不在焉地無奈應答。
突然,溫珩停了下來,溫雪趕緊刹住腳步,險些一頭撞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