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後幾天,濑名泉都“安分”了許多,不再吵着鬧着要去找遊木君,乖乖聽從事務所安排拍攝廣告,這讓原本想将他送去國外進修的父母放下心來,以為自家孩子終于度過了折磨人的叛逆期。
他們照例贊美着濑名泉的可愛與乖巧,一如贊美着自身能養育出這等優秀孩子的超人能耐。
我愛你。
沒有人能比我們更愛你。
你是我們最棒的孩子。
‘你是我們最棒的作品。’
千星每回目送這對父母親昵而占有欲強烈地摟着他們的心肝寶貝遠去,都會恍惚自己看到了透明的絲線,蜘蛛網般細,卻長長地繞着濑名泉的脖子和手,密集、淩亂、一圈又一圈,一層又一層地圍成勒斷脖頸的枷鎖模樣。
愛是怪物。
他不得不再度重溫這一令人着迷又困惑、渴望又畏懼的話題,即使千星從降生于世便從未獲得源于親生父母的愛意。
“愛是高貴,愛是堅強,愛是.......”*
皺紋松泛的右手按停了有些吵鬧的背景音,将雪白頭發随意梳起的老人披着繡有粉桃的絲質披肩,一對笑眸透過圓圓的鏡框散漫又和藹地觀望着一草一木,仿佛那裡正藏着許多不為人知的小精靈。
微燙的茶杯被她捧在手裡,邊轉邊啜上一口,待到被子轉了不知道第幾輪,淺褐色的茶水僅淺淺地挂在杯底,她才把那不受約束、自由自在的神魂收了回來,繼續驅動着外在蒼老的肉/身。
“吵死人了。”
她有點孩子氣地嘟囔,回頭見千星目不轉睛似好奇地盯着她瞧,又呵呵地笑了起來,反問道:“你不覺得嗎?”
千星思索了一會兒,嚴謹并誠實地回答:“确實,重複的片段太多了。”
那句魔性的“愛是......”就像振翅的蜂群,嗡嗡嗡地環繞大腦飛舞,作為他們初次見面的背景音樂,歡快得屬實有些聒噪。
“這樣更容易進入氛圍。”這位演了大半輩子戲的前輩振振有詞,她帶着褪色的小馬紮坐在稻田邊緣,汽笛聲響起,車輪卷起的風吹亂她的鬓發,火紅夕陽作她的唇彩,煙紫水面作她的眼瞳,橫欄為椅,綠草為枕。
她就坐在這茫茫的自然宇宙之下,遙遙地目送太陽熄滅于地平線。
“你看,太陽即将落下。”
她指着那半輪紅日,又指了指天邊隐約閃爍的啟明星。
“星星即将升起。”
這是電影的開場。一個因老伴去世而決心獨自旅行的老奶奶遇見了一個與因媽媽去世而對生死産生疑問的小孩,兩人共同觀看一場落日的離去與星星的降臨。
“太陽為什麼一定要落下?”
“或許是為了在另一個起點升起。”
“你怎麼知道?”
“書上是這麼說的。”
“書上說的一定是正确的嗎?”
“不一定。”
“那太陽為什麼一定要落下?”
孩子懵懂而執拗地追問答案。對此,老奶奶攏了攏她的桃子披肩,伸直了蜷縮的脖子,仿佛探出籠子的貓。
她悠悠然地站起身,坤了幾下坐得微麻的小腿,并以遠超年輕人的魄力與勇氣迅速做出一個荒誕又充滿童趣的決定——去尋找太陽必然落下的原因。
她不是科學家,也不是天文學家,充其量是個會點三腳貓功夫的業務畫家,嗯......不對,畫家可能也算不上,最多是個會胡亂描幾下線條色彩的人。
沒辦法,沒辦法。
她隻好用一場追逐太陽的腳步去完成這場奇異的思索,用一對尚能夠描繪畫面的雙手去記錄這程天真的遐想。
對于一個行将就木,快半隻腳随老伴踏入往生淨土的老家夥而言,這可真是相當了不起的決心。
但她說做就做,沒有一點無用的遲疑。
“你要去哪?”柔柔的路燈次第亮起,孩子亦步亦趨地踩着她佝偻的影子前行,仿佛一隻走丢的初生羊羔,濕潤的藍眼睛閃爍着對未知的惴惴與祈盼。
“去找太陽落下的原因。”
公路片《太陽落下的原因》便在鄉下随處可見的傍晚與兩位主演臨場發揮的第一次對手戲中落下象征開幕的打闆。
似乎多少有些草率,但卻意外符合這部電影說走就走的灑脫勁。
“……明天有演唱會,去嗎?”
千星踩中了前方蓦然停住腳步的影子,他頭也不擡地問:“誰的?”
“那位超級偶像的。”七種茨回頭抓住他踩影子的小動作,嘴角細微地勾動了一下,解釋道:“上次合作他們事務所給經紀人送了幾張票,在前排。”
“嗯?”千星歪着頭,搜刮了一圈腦海裡的記憶,也愣是沒記起自家經紀人是否跟他提過一嘴演唱會門票的事情。
上次給的?他怎麼沒有印象?
“事後補的,說上次合作就該給,但不小心忙得忘記了。”七種茨諷刺地笑了聲,他的笑容慣常弧度很大,靛青色眼眸半眯起,總給人以輕浮虛僞的初印象,怪能拉人仇恨的那種。
濑名泉最受不了的就是他的這種表情,往常見到他都會炸了毛地喵喵狂怒。
千星回想着那場景,瞅了眼七種茨的表情,胸口間也不知怎的突然悶出幾分笑意。
“你笑什麼?”七種茨小心眼地逮住他胡亂顫動的酒窩,明明方才笑出聲的人正是他自己。
“沒什麼。”千星抿着嘴像撥浪鼓似的搖頭,然過分明亮的眼睛出賣了他,根本藏不住那泛濫成災的歡樂,“我隻是在笑大人的場面話。”
誰能想到能摘下佐佐木導演新戲主角的,會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孩子?
誰又會和利益過不去?
人生境遇當真奇妙非凡。
千星背過手哼起歌,音節斷斷續續,卻意外有股閑适的爛漫。
“山之子,绯之日。”
“搖曳不定的心。”
“在閃耀。”
“約定吧,約定吧。”
“一起前往太陽的彼端。”
“啊——”
“绯之日,绯之日。你為何落下?”
又是一個日薄西山的傍晚,鄉野的風漫着不知名的野花香,孩童清脆悠揚的歌聲穿透沉沉暮色,撈住即将陷落的日光,讓它不至于走得太過孤單匆忙。
“绯之日,绯之日。你為何落下?”
這首接近于兒歌的片尾曲旋律簡單明了,七種茨僅聽了幾句便很快上手,一并加入合聲。
他的聲音比千星低一點,交纏相合之時像兩隻上下紛飛的蜻蜓。不過大多數時候都是千星在上面悠悠地飄着,遼遠得一如對面連綿不絕的山丘。
七種茨的和音漸漸收了回去,這回換他落後半截,漫不經心地踩住前方被斜陽拉長的身影。
千星很喜歡唱歌,也很擅長唱歌,他屬于男生當中少有的高音區,質感如水通透清澈,辨識度高,非常抓耳。而且更難得的是,當他專注于歌唱自然生靈,那空靈幹淨異常的歌聲便會透出一種生澀淡漠的神性,似悲憫似歎息,惹人心緒無端浮浮沉沉。
這是他本人也不曾注意過的一點,而正是這點使他一舉斬獲片尾曲演唱者與電影主演的雙重身份。
共情能力強的人不至于把戲演得稀爛,更何況千星與一塌糊塗的程度相去甚遠。
‘你的眼睛會說話,歌聲會共鳴,有我所需要的特質,這就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