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腦屏幕的波浪線緩和了下去，僅有呼吸聲的低平起伏。

‘他還在等我回答。’

這個感知甫一浮現，七種茨的上下唇便不受控制地顫抖着碰撞，被無感情的冰冷目光從上往下眺望的感受，比頭頂刺眼到模糊的兩排射燈更具有壓迫力。

于是七種茨熟稔的僞裝撒謊成了抵在脖頸上的一柄寒刃，而誠實，顯而易見的，是默許之下唯一有效的通行證。

‘為什麼會提出這一方案？’

‘對方需要什麼樣的回答。’

‘……不，這些重要嗎？’

飛速運轉的頭腦風暴使凝重漸漸浮上臉頰，七種茨舔了舔幹燥的下唇，試圖緩和過于緊繃的情緒，他張了張嘴，空白的音節不成字句，然而卻是他當下能獲取到的、最令人倍感實在的助力。

“那麼緊張做什麼？”

“我的問題很難回答嗎？明明你隻需要誠實地回答是，或者不是。”

情緒對峙的高點陡然随一聲噗嗤的輕笑瓦解，男人的笑意夾雜着呲呲的電流音效，像一台漏拍的播音機，刹那将人拽入虛與實的交界空間。

那股冰涼審視的視線遁回了空間之外，使七種茨終于得使牽拉起僵直的面部肌肉，将嘴角一點點擺正至微笑的弧度。

他早就想這麼做了。

男人的視線但凡再晚一點收回，恐怕他就會在高高吊起的情緒下毫無理性地笑出聲來。

‘哈哈哈，這個世界還能再有病一點嗎？’那笑聲應當載滿他的輕蔑、不屑，上揚的顫音細聽時卻又難掩些許自嘲的卑怯，‘誠實，是的，誠實。’

誠實使他口嫌體正直地坐在電腦面前，往搜索框輸入在心中百轉千回的某個名字；誠實使他揉開那個男人倉促間沖他扔去、寫有電話号碼的一團紙，他漠然将其撕得粉碎，轉頭卻将那串數字默背了下來。

誠實使他出現于此，理所當然地蒙受審判。

他微微提起嘴角，内心無意義的大笑驟然沖破阈值。

‘呀呀，重要的......竟然是我的想法！哈哈哈哈！！有錢人還真是千奇百怪！’

他擡起頭，眼睛是比往日更為冷冽的蒼青色：“您确定我是唯一嗎？”

投石問路的第一枚籌碼給出了超乎想象的回報，哪怕知道對方沒理由欺騙自身，他也必須讓對方給予自己确認的印戳。

“雖然我想做出假設，這世上沒有絕對之事，但如你所願。”

“你确實是他唯一留存的直系血脈。”他毫無猶豫地回答，“如果對方也沒有其他不為人知的遺言，某些方面你的繼承順次是毋庸置疑的首位。”

“那還真是不得了的機遇......”七種茨嗤笑着，視線輕飄飄地瞥向面前沉實且昂貴的金絲楠木書桌，焦點卻落在了陽光下漂浮不定的灰塵。哪怕已經從地獄般的生活逃離，哪怕已住進從前絕無法想象的富貴窩，但時常的，七種茨仍能清晰地從周遭美好香氣中分辨出泥土的腥濕，他總是敏銳于塵土、酸鏽與不見光的陰暗角落，仿佛在被一遍遍重複那才是他應在之處。

“當然是機遇。”星海清雪肯定了他的想法，接着慢條斯理地說道：“也是令人頭疼的爛攤子。”

——果然。

七種茨不相信這天下存在免費的午餐。

命運早在暗中标注了砝碼，或許他終于來到了償還代價的時刻，而他亦不無意外地發現，他忽然為此感覺到了放松，一如眼前浮浮沉沉的灰塵終于得以落地。

那位教父的...爛攤子嗎......

心底的答案其實遠比七種茨想象中出現得更快，也讓他再次确信了自己本質上對欲望的坦誠。盡管在福利所的時候，他很少會被問到想要什麼。

一個孤兒的需求？哈，沒有人在乎這個。

隻管收留他們好問上面要錢的大人不在乎，被棄置如野獸般野蠻生長的孩子也不在乎。生存是福利所的底色，即使背後“蛀蟲”肆虐，他們依然得保證最基本的生存以免竭澤而漁。因此福利所一切與生存有關的東西都被賦予優先級，哪怕最幹硬的冷面包，也能被争個頭破血流。

對于過去福利所的生活，七種茨從不懷念。但他生長在那裡，由小小的花苞長成幹癟的果子，貧瘠的土地與稀缺的雨露教會了他一個樸素至極的道理：人要不餓死，才有嘗試其他的可能性。

活着才能說話表達，活着才能奔跑逃脫，活着才能睜開眼，并在日複一日的骨骼生長與頭腦發育中瞥向外界，殘酷地直面世界的參差。

有時無知何嘗不是一種‘仁慈’，這是連聖經都沒能教會他的字眼。在那本書裡，他所翻閱并記住的第一個詞語，是【戰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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