舜華仿佛抓住了最後一根浮萍,亟不可待問道:“那她還能彈琴,還能拿劍嗎?”絲絲最喜彈琴,即便為了他手提利刃,雙手染血,也不曾更改。倘若她再也不能彈琴,再也不能拿劍……
禦醫又回頭看了一眼緊閉的房門,即便看不清絲絲此時的樣子,可他也能猜到,她有多麼迫切想要知道診治的結果。
微不可覺歎了口氣,禦醫道:“殿下請恕微臣才疏學淺之罪,絲絲姑娘這傷,怕是以後再也不能彈琴拿劍了。”
***
房間内的絲絲還不知此事,她仍然抱着最大的希冀,等待禦醫禀報之後,舜華帶來的消息。
可是她在房間裡不知等了多久,都始終未能等到折返的舜華。
天光徹底黑了下來,冷玉推門進來,才發現房内并未點燈。她剛想出聲詢問絲絲為何不點燈,才蓦地想起——如今她的手,恐怕是連燈都無法點亮。
心底蓦然湧起一股凄涼無助,她恨不得此刻便撲上去,将一切都告知絲絲。可還未等她開口,坐在黑暗之中的絲絲聽見動靜,回過頭來,問道:“殿下回來了嗎?”
她的聲音很是平靜,在漆黑的夜裡透着一縷詭異。
——即便心中有了隐隐猜想,可她依舊不問冷玉,隻是安安靜靜等着舜華回來。
她這般平靜,反倒是冷玉不知該如何回答。她頗有幾分局促在門口站着,半晌才愣愣答道:“宮中有事,殿下還未回來。”
絲絲又轉過臉去,低低應了一聲。
她像是一座冰雕玉琢的像,不會說話,不會動,整個人沉浸在黑暗之中。
遲疑片刻,冷玉緩緩走上前,點亮了燭燈。
光亮瞬間盈滿一室,絲絲卻眼睛一眨不眨,仿佛徹底石化了一般。
瞧着她這幅模樣,冷玉心底泛起陣陣酸澀。她記憶之中,絲絲一直都是那個靈動嬌俏的姑娘,即便眸子深處藏着疏離防範,可面對舜華、面對親近之人時,也會化為一汪春水。
猶記得她第一次見到絲絲時,正是因為年紀小,被年長的宮娥們欺負。彼時絲絲從那裡路過,瞧見她吃力地拎着一桶水,因水灑出了半桶而被宮娥們訓斥,隻冷冷掃了他們一眼,那些宮娥們便作鳥獸散開。
冷玉提着半桶水,站在原地不知所措時,絲絲解下身上披着的狐裘,裹住她濕透的身子,眼底的冷意散去,猶如春日陽光,無聲溫暖。
而此時的絲絲,眼底的光芒好似将要熄滅的炭爐,隻餘一地蒼白脆弱。
“姐姐。”冷玉走到她身邊,緩緩蹲下,“殿下不知何時才能回來,姐姐還是先行歇息,等到殿下回來,我會叫醒你的。”
絲絲的目光沒有一絲焦點,連呼吸都好似若有若無。冷玉的話落在空氣中,又消散開,她連一丁點反應都沒有。
冷玉更是心酸至極,極力克制着自己想要将知道的一切傾吐而出的想法。她死死咬着下唇,好半晌才稍稍緩和了情緒,竭力勸着:“姐姐,你還是先行歇息着,好不好?”
絲絲極緩極緩地轉過頭,看了她一眼,而後才緩緩搖了搖頭。“我要等他回來。”
六個字,一字一頓,她說得好似極為吃力。
冷玉不明白她為何在此時這般執着,又勸不動她,便隻好陪着她坐着。
兩人不知等了多久,才終于等到自宮中回來的舜華。
聽到舜華回來的動靜,一直宛若雕像的絲絲倉皇起身,想要前去迎接他,可才起身,便因為久坐,腿腳麻木,而一下子跌倒在地。其間還撞到桌子,桌上放着的茶盞杯子呼啦啦掉落在地。
冷玉被吓了一跳,慌忙上前将她自地上扶起,這才發現,破碎的茶杯割傷了她手背。
傷口不是很深,卻不斷有鮮血冒了出來。
冷玉急忙去找傷藥,想要為她止血。可傷藥找來,絲絲盯着她為自己擦拭血迹,半晌才說了一句,“擦不擦又有何妨?我這雙手,如今是廢了吧。”
她的聲音很輕,仿佛冬日雪花落入湖面,倘若不是冷玉近在身前,隻怕根本不會聽見。
冷玉想要勾起一個笑容,嘴角彎了幾次,都不成笑容。嗓子更是連一點兒聲音都發不出,隻有微微的哽咽悶在喉嗓之間。
絲絲一直無光的瞳仁,此時才像是終于有了感情,一點一點轉動着,從舊傷未愈又添新傷的手背上,緩緩轉到冷玉臉上。
而後,勾起一抹無力的笑意,蒼白得如同纖薄的紙張。“廢的是我的手,你哭什麼?”
冷玉一抹臉頰,才發現不知何時,自己已經淚流滿面。
而此時,舜華自院外緩緩走入。他依舊身着華服,行走間,衣擺拂拂飄動,一如往常的清雅淡然。
可當他來到絲絲面前,冷玉才發現,他臉上有些和絲絲别無二緻的蒼白脆弱,仿佛冬日湖面結的薄冰,觸之即碎。
絲絲看見他,先前的平靜瞬間瓦解,憔悴軟弱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盈滿眼眶,與滿眶的晶瑩一起,蓄于濃密纖長的睫毛間。
“錦哥哥,我的手廢了。”
舜華走到絲絲跟前,跪坐在她面前,眼神平靜地望着她,仿佛那個倉皇而逃的人不是他一般:“我知道。”
絲絲的眼睫微微眨動着,淚水仿佛承受不住似的,終于從眼眶洶湧而出。
舜華朝她伸出手,她沒有半分猶豫,直直撲進他懷中,緊緊抱着他。哭腔随之而起:“錦哥哥,對不起,我再也不能成為東宮最好的利刃了。”
舜華的目光微不可覺一顫,而後緊緊摟住她的背,力道之大,仿佛懷中是什麼稀世的珍寶。
“絲絲,不要道歉。”他的嗓音仿佛浸了水,摻了冰:“你沒有錯,不要道歉。”
絲絲擡頭望着他,淚水還挂在臉頰之上,“可是我的手廢了……”她一介女子之身,無法于朝堂之上為他翻雲覆雨,隻能于背後為他鏟除異己。可如今,她卻連這唯一的事也無法為他做了。
“那不是你的錯。”他抱緊絲絲,目光透着一絲陰鸷,一字一頓道:“傷害你的人,總有一天,我會将他們碎屍萬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