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槐序那日同他交談,略過了初見時華山的那掊雪,那時彼此年紀尚小,他以為他定是不記得的。
荀子卿則忽然轉了态度,不再執着逃走,也不再懷疑蘇槐序送來的湯藥,乖乖喝藥休息,多半時候都聽之任之。
萬花後來再同他聊起,便說些近年的見聞。他輾轉各地,見到不一樣的唐兵弩炮啦,狼牙和回纥的箭矢捆綁大相徑庭啦,還有那些下山後治病救人的同門,反手給自己包紮不夠熟悉,轉眼就成了個粽子。
荀子卿聽他娓娓道來舊事,雙眸生輝地看他,而後換了個姿勢靠在藤椅上。他暫時不能行走,拆了布條的手腕倒已能動,血脈裡的暗色褪去,右手光潔白淨地藏在袖子裡,捏着蘇槐序塞給他活絡筋骨的小藤球,沉默着不置可否。
那日誰都沒有再多說心事,蘇槐序沒能将他的心意兜底,便不會再次冒失,仗着來日方長更不急于朝暮,萬一眼前人想養好傷便跑,可就麻煩了。
他停了會兒又兀自說起些别的,溫言軟語,耐心十足。
日頭不覺升高,五毒又踩着木台階蹬蹬地上來,把說長蛇谷說到一半的萬花叫走。
那天找蘇槐序的藏劍山莊小姐來勢洶洶,質問他失蹤的理由又非讓他現場開方,再擡出幾個傷者讓苗寨一頓雞飛狗跳。
蘇槐序倒不惱,依言一樁樁辦成,作為交換便央她抹去他的行蹤,候藏劍一行人離開後,他便求了蘇玥換一處地方待。
蘇玥想也不想便應了下來,不出三日就尋了另一處山裡的落腳點,前來通知他,領他出門看安排好的騾車和物什。
蘇槐序一刻都沒有耽擱,折返的時候桌上的茶還沒有涼,在荀子卿疑惑的目光裡彎腰拾起藤球塞回他手裡,眯眼看他道:“我們挪個地方,這裡太吵,你晚上睡不好。”
“我還不能走。”荀子卿握着藤球收了收指頭,轉眼去看自己的膝頭。
“你不用走。”蘇槐序雙手一張朝他笑。
“這不妥……”荀子卿本能地往後挪了挪,話說到一半已給他抄了膝彎抱起來。
“又不是第一次,隻是前幾次你都昏着。”蘇槐序輕描淡寫地笑他,足尖一轉便帶他到樓外,看備好的車物阻了本就不寬的巷道。
蘇玥在樓底下朝他們揮手,叮咚的手钏鈴聲讓駝物的騾子踢了踢腿。
荀子卿轉頭去看沒有多餘表情的萬花側臉,忽然道:“你怎麼知道我睡不好?”
“劍和衣物都放進車裡了。”蘇槐序睨了他一眼答非所問,轉身帶他下樓,直到把人塞進車裡的軟墊裡,都沒絲毫多餘的動作,仿若抱下樓的不過是個箱子。
蘇玥轉着蟲笛在邊上作陪,車隊一動,忙不疊飛身坐到蘇槐序那輛車的車頭,湊進去問:“幹嘛不同車?”
蘇槐序撐着腦袋休息,聽到他的聲音都沒張眼:“為什麼要同車?”
“荀道長不願意?”
“急什麼?總會有分曉的。”蘇槐序答。
“你……你在和誰說話?”五毒瞅見他唇邊的笑意忙退了出去,連簾子都懶得再掀。
山路崎岖狹窄,适合駝物的騾子腳程慢,兜兜轉轉行了快十天才到。屋舍兩進,藏在粗壯的古木後,先一步被打掃得瓦片光亮。
蘇玥沒有預備多少随從跟着,同人一起忙前忙後安頓好,萬花卻将院門一阖把五毒少年拒之門外,惹得他站在栅欄外罵他沒良心、要告訴燕歸泠。
蘇槐序不為所動,順手又關上屋門終于得了安靜。他才松了口氣,擡頭卻瞧見荀子卿側目微笑的臉,不禁怔住。
這是他這麼多天來第一次笑,淺淺勾着唇角,淡淡彎了眼尾,眉宇悠然地看着門邊,似乎還在聽五毒少年嚷嚷着什麼。
“怎麼了?”荀子卿見他發愣、直勾勾盯着自己看,忙出聲問他。
“……沒什麼,我去給你準備吃的。”蘇槐序回過神,應了聲就轉身出側門,疾步走過長滿野草的中庭,這才駐足神思。
上一次見他笑,還是在多年前春花爛漫的花谷,挺拔奪目的少年人叫了聲正在烹茶的他,親手遞上自己的信函。
後來的兩年發生了什麼他并不知曉,荀子卿在亂世裡走,避開他躲着他,直到他再遇見他,看到他褪去了光彩也沒有了笑容,受着傷等待死亡……
蘇槐序心事重重站了很久才動作,恍惚着尋得廚竈,将新裝滿的米缸面匣菜甕一一揭開,忽然呆立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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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子卿坐在廳堂等了半天也沒見萬花出現,茶杯水盡而茶壺夠不着,幹脆眯着小憩了幾回,直到被斜陽照臉才見蘇槐序匆匆托了個盤子過來,在他面前擺上碗碟。
荀子卿才醒,伸手沒找到筷子隻望見一把木勺,不明所以地看他:“這是作什麼?”
“筷子太危險。”蘇槐序避開他探究的目光,抱歉地往他杯子裡添水。
荀子卿哭笑不得,揉了眼角坐起身,對着滿桌四五個油亮的菜猶豫了下,還是用勺子挖了送入口,咀嚼片刻一聲不吭咽下去。
蘇槐序看了他一眼,雖沒見他面色有異,卻是心知肚明。
他從前單過日子是不計較的,前有家門蔭蔽,後有同門照拂,苗寨裡也有那些五毒姐姐們幫忙,吃什麼、怎麼過都無所謂。往後煎藥炊羹照顧人需親力親為,他在廚竈掃一眼那些陳設便覺得,這似乎不比學醫簡單。雖然普通菜色他也是會做,味道怎麼樣就是另一回事了。
然而荀子卿并未提出異議,雙睫低垂緩緩用膳,一點聲響都沒有。
萬花枯坐着笑容漸暗,終于陪不下去,歎息一聲起身便走:“你先吃,我去收拾卧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