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子卿盯着他勤快的腳步看,終于忍不住道:“阿澈,我看那楊大人……”
“他倒是謙謙個君子。”蘇槐序唇角上揚,毫不遮掩地承認。
荀子卿手上使力,讓他停下慢步:“那你還為難他?”
“他出現在這裡當蘇漓的幫兇,我肯給藥,已是看了你的面子。”蘇槐序沖他笑,“他那咳喘不是什麼病根,八成是到了這裡給這些花木粉末刺激的,自己又不注意休養。”
蘇槐序私下便同他說實話,荀子卿不疑他,略颔首:“那蘇大人……”
蘇槐序聽了不禁面色微沉,幹脆停下來,在荀子卿面前站好,擡手理着他稍有淩亂的衣緣領口,慎重地道:“蘇漓,他長我兩歲,在家中排行第三,投身長歌門後踏足仕途,那金片上刻着家紋,我便知道這背後是他搗鬼。”
“他不像是窮兇極惡之人。”荀子卿認真地同他說,清淺的眼底映出對方的柔和臉孔,“萬一,他是擔心你的安危?”
“擔心我?”蘇槐序挑了一側眉毛,柔和的五官刹那顯出與蘇漓類似的淩厲,“不如說刺客頻繁上門,他擔心鏡湖村的村民無辜受累。”
荀子卿歎息一聲,搖搖頭。
“子卿,你也會擔心他們無辜受累罷?”蘇槐序望着他又暖暖笑開,理好他的衣角又牽了人慢慢走,“希望我們到茶莊前,心系社稷的‘蘇大人’就能擺平此事。”
倘若沒有自己,沒有純陽的那次邂逅,或許蘇槐序會是另一個“蘇大人”。荀子卿默默地在他身邊走,感慨萬千。
蘇槐序看出他的心事,将他的手握着引到唇邊,輕輕在指縫裡印上個淺吻:“子卿别多想,退一萬步我也不會如他那樣困在少監府的。”
荀子卿被他安慰似的親吻惹得有些指尖發顫,聽見他說少監,方才醒悟過來:“他就是少監?你讓楊大人有事就推給他?”
“他自诩翩翩公子,結果還不是戳不得。”蘇槐序隻覺得無趣,那麼些年過去,再碰上蘇漓已然覺得陌生又殊途,不似身邊的荀子卿,執手不慕相思,讓他什麼都願意妥協。
“罷了,他也曾口出惡言,相處不來避開也是好的。”荀子卿點點頭,幾乎默許了萬花的所作所為。
誰都知道蘇槐序是力排萬難出的家門,這麼些年将過往抛諸腦後且避之不及,很難說與兄弟姐妹相處融洽,荀子卿光看今天的形勢就覺得沒有打起來已萬幸。
蘇槐序聽得心下暢快,立刻将這個話題抛諸腦後:“子卿,我們一會兒去哪裡落腳?你想住哪裡?”
“本以為不會久住,随身帶出來的用度不多。”荀子卿朝他眼裡尋找答案,“楊大人送我們出來時指點過你我熟人的居所,隻是不知這‘熟人’是誰?”
“那去看看?”蘇槐序爽快地答應他。
兩人走走停停,去到鎮上時市集快要收尾,打着哈欠的商販懶洋洋地打量遠處的兩個陌生人影。倒是前去看過熱鬧的糕點攤主認出他們,遠遠地就把藏在箱籠裡的蔗漿和冰鮮果擺上了桌案。
陽春未至,樹三鮮還懸在枝上未熟,有鮮莓果配上酪漿已是不可多得的講究吃食,即便是往來頻繁的商洛道也在曆劫後隻圖溫飽,放眼整個安鎮,若非楊大人這等貴人,找不出願意掏錢買的食客。
攤主平時賣賣幹餅甜糕,就藏了小甕那麼點蔗漿,本想自己嘗鮮,但眼尖發現楊大人的客人來了市集,巴不得在落市的時候多有進賬。不止如此,他還擺上了做滴酥用的碗盤,人還沒到就融了小半壺一點點往盤子上澆。
蘇槐序與荀子卿還在讨論那定有古怪的礦脈,手挽着手步履款款,散步似地從山道上下來。兩人衣着簡樸,一個清隽一個溫煦,出衆的樣貌蓋過那半樹杏花半樹蕊,緩緩穿過市集吸引了周遭大部分的目光。花照水,風拂柳,若非荀子卿頭上的道冠與蘇槐序垂腰梳順的長發昭示了江湖身份,單那舉手投足的克己複禮與綽約大方,像極了從門庭出來的儒生。
糕點攤主也不例外,滴酥成山、甚至滴酥成形,本就是個沒有内含卻噱頭十足的吃食,看兩人徑直朝自己這裡走,心神一晃順帶手也抖了,澆好的半坐奇峰怪石瞬間被傾斜而下的奶酥蓋沒。
他慌忙撤手,取來花瓣遮掩,将滿盤酥山裝飾染紅。
攤主賣力吸引目光,蘇槐序自然也看到了,拉着荀子卿過來,擡手點了點那座紅山,笑着對荀子卿道:“心思不錯,可惜不是‘貴妃紅’。”
他嗓音緩緩笑意瑩然,攤主一聽,隻覺得腦門沁汗:“兩位說笑,那‘貴妃紅’要加十幾種香料才做得‘加味紅酥’,咱們這裡山村野店,能有不錯了。方圓百裡地,隻有我這兒有,還是從商道上換來的。二位公子瞧得上,不如照顧下小人?”
荀子卿無意讓對方擡高身份,忙道:“閣下言重。”
攤主遇到有禮有節的人不知如何對付,扯了扯自己的頭巾,隻能巴巴地去望蘇槐序。
蘇槐序搖搖頭也不接話,伸手拿過放了蔗漿的小罐,一點點倒到酥山上。
“我們還是走罷?”荀子卿附耳,用極輕的聲音說給他聽。
他們本就不算富庶,何況大半财務都先運去了茶莊。蘇槐序知道他擔心什麼,手上未停,但笑不語。
熬稠的蔗漿遇上未冷的酥山,立刻漫出一陣濃烈的香氣,像是炸開的一團芬芳油香,飄到哪裡哪裡就有人垂涎欲滴。
攤主不敢置信地吸了吸鼻子,做酥還是求着人學來的,不知還有趁熱澆糖一說,聞着芳香四溢簡直稱奇。
荀子卿眼睛亮了亮,看盤子裡的紅酥淋上蔗漿後晶瑩剔透,立了會兒仍是道:“阿澈,我們還是……”
他話音未落,隻見身旁多了個人,還硬擠到他們中間,讓蘇槐序不得不放下罐子讓開半步。
這是個小小的女孩,也就點心攤那麼高,紮着兩個雙環發髻,穿着一身翠綠小裙,小臉面粉團一般白嫩,小手扒在桌上直勾勾盯着那座酥山,圓圓的大眼睛裡似乎寫着發光的字——
想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