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與荀子卿安穩了幾年,最近有變化端倪的,是他們在楊府書閣的那一日。那天他因蘇漓算計而不快,随口說了句想殺了他。接着荀子卿便無端驚駭,眼裡本能流露的抗拒與痛苦令他至今記得。
無獨有偶,聽楚潇說起他們這回闖進匪寨,短兵相接時曾殺過水賊兄弟。
師兄弟也是兄弟,他殺了傅師兄!
他想起每當問及荀珽的手如何受傷的,他也總不願說、像是回避着什麼。而他傷了手無法握劍,他看到那麼多人死去,在那般亂世……
蘇槐序原地踱了幾回,蓦地駐足。柏文松見他面色有異,小聲開口:“師兄,你想到什麼?”
蘇槐序緩緩擡頭,不敢置信地與他對視,開口已然嗓音發顫:“即便從此小心措辭,我要如何才能讓天公不作雷響、兵刃不得有聲?!”
柏文松難得見他激動至此,不明所以然:“你在說什麼啊,師兄?”
“讓他如此的,不是毒也不是人,而是他經曆的一切……”蘇槐序怆然地挪開視線,借着點燈火薄光想去看一牆之隔的那間空屋, “他那些年所見所聞的一切,就是他現在‘看到’、‘聽到’的。那些聲響和人、物,在世間有太多相似,他會不斷誤以為還在那裡……”
柏文松越聽越驚,終于恍然大悟:“師兄你是說,無論這些人有多清醒,他們還是會不由自主回溯到過去麼?這不就像是被關在那段時間裡?”
蘇槐序緩緩點頭,目幾回流轉最後落在牆垣處凝住。
荀子卿不是他們,萬花醫者從小見那些兔子、猴腦、梅花鹿血,見慣了病人生生死死。他下山那一年正是亂世開端,在此之前從未見過什麼慘事。而他太過堅韌,即便身處地獄也竭盡全力活了下來,活着見到他……
他怎麼才能治好他呢?
“唉對了,師兄,咱們要不要去找點記載來看?我雖隻見過兩人,可别的醫師萬一也見過?這個朝代沒有,别的朝會不會有?師伯的藏本可多了。”看蘇槐序眉頭深鎖,柏文松忽然想到個出路,才說出口又後悔了,“可惜書房前些天被偷了……”
蘇槐序卻眼前一亮:“無妨,他們隻喜值錢的藥方、醫典,對那些記載零碎的笨重竹簡應該沒有興趣。”
柏文松還沒反應過來,蘇槐序已直接使上輕功去書房。等他後腳趕到,蘇師兄已點了書房所有的燈盞,還爬到了書櫃的最高處,立在梯子上丢了一摞摞藏書卷軸下來。
柏文松在地上好一頓接,蘇槐序卻從後排抽了個薄簿子出來,擡袖拂去上頭的輕灰,點頭稱是:“師伯以前收的筆記應該都在這裡。”說着又挂在梯子上吩咐師弟,“你去左手邊第二個櫃子,拉開門從上往下數第三格,看看夾在中間的那些有沒有相關。”
柏文松忙過去,找了十幾樣抱到梯子下單獨堆着,拿起一卷記事卷邊看:“有是有,就是記得太碎了……師兄你是怎麼找到這些的?”
“來茶莊這麼久太無聊,随便看看。”蘇槐序敷衍一句,又找了一疊竹片跳下梯子來,“你找到有用的了?”
柏文松搖頭:“大都不全,寥寥一句而已。”
蘇槐序沉默以對,長指熟練地掀過一頁頁竹片,在燈下兀自翻看許久,忍不住疑道:“病例記錄應有頭有尾、詳盡而已,怎麼就有表症,沒有用藥的記載?即便有也是治其他的?”
“誰知道呢。”柏文松看得眼睛發酸,“換作是我,記得再仔細,肯定也不會把多少年以後酗酒鬥毆記下來啊。何況這與其他病混在一起,根本分不出,虧是道長那樣清淨的人才明顯。即便有什麼對症藥方與記載,也常作他病來書。”
“那……那兩個酗酒、鬥毆的人後來如何?”蘇槐序又問。
“自戕了。”柏文松頭也不擡,“這事歸報官府,不關醫師的事,我後來再訪那些城鎮随口問才知道的。”
蘇槐序震恸,擔仍耐心地等他說完,誰知等來的卻是久久的靜默,柏師弟也根本沒有什麼“例外”要說。他便懂了,那些類似的病例或許就是那樣的結局。
蘇萬花悶悶不樂地丢了書卷,背着手踱到院中吹風,瞧見牆角處生火熬藥的柴堆,忽然抽出筆來甩招過去。
他若是多些經驗、知道怎麼醫治該多好,哪怕早些察覺也好。荀子卿天天與他處在至多一牛鳴地的距離,他卻不知他淡然的神色下藏了多少苦痛。
可在書閣的時候他做了什麼?他不該繼續的,他該停下來好生寬慰他才對。
柏文松聽到聲響快步走出,誰知一到院中就與恰巧路過、進來看情況的楚潇打了個照面,再看到院中情形,不禁目瞪口呆。
青岩修離經的多有醫癡、少有認真同修花間遊的。谷裡測試遇到這些弟子,往往都驗個招式皮毛、然後松松的放過去。蘇槐序也不例外,他長久不練百花拂穴手,此刻使出來的快雪時晴幾乎全是用入谷前修的内力催動,動靜大、威力小,将柴堆卷起來碎成寸斷,飛得院落一片狼藉。
一截枝條橫飛,直接往楚道長臉上招呼過去。
楚潇未閃絲毫,擡手撣沉般拂開,下一瞬拔劍而往,不偏不倚對上蘇槐序握着的筆。
短兵相接誰讨不到好處,蘇槐序心情惡劣根本不想退,一手截脈随後跟上,化攻為守硬和他拆了幾招。楚潇被逼點了氣場就要認真打,蘇槐序後撤一步,直接換了一手離經易道。
柏文松一個箭步沖過去,雙眼一閉、視死如歸地往中間攔:“停停停!停!”
“小師叔,你不該讓他去水寨。”蘇槐序及時收住招,站穩就斥。
楚潇劍都還沒收就哼出聲:“你不會腳程快點追上來?”
“他那般用劍你不攔着?”
“劍客不用劍用什麼?”
“若我在,斷不會讓他如此。”
“呵,他那幾招你用臉硬接給我看看?”
柏文松聽他們隔着自己對罵,簡直頭都大了:“都少說兩句,哎你們。”
他聲音不大,兩人居然都住了口。蘇槐序長籲一口氣,悻悻地将筆往袖子裡攏,順了一手亂發轉身就要走。
楚潇幹瞪眼站了會兒,忽然開腔:“我是不該帶他去,這事是我莽撞……對不住。”
柏文松傻眼了,上下打量着收劍入鞘的楚潇,活像見了鬼。
楚道長倒不介意他的目光,攬袖垂頭,竟躬身朝蘇槐序行了禮:“珽兒他往後……還請多費心照顧了。”
蘇槐序聞言轉身,楚潇已甩了袖子走開,道袍似挂了厚重的夜露步步都是蕭索。
萬花攏袖,對無人的院門回了一禮。
那些見聞足以折磨瘋許多兵士與俠客,荀子卿與之抗衡那麼多年,從未敗過。他蘇槐序,豈有束手無策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