紐約城郊的晨霧裹着鹹腥海風，鑽進卡特家雜貨鋪的破窗。安德莉亞第三十一次被老婦人埃絲特的木勺敲醒時，終于學會在公雞打鳴前摸黑起床。

粗布短裝的線頭磨得鎖骨生疼，一片紅印，睡眼朦胧的她提着煤油燈，一腳深一腳淺踏過松動的台階，精準避開台階上松動的木闆，這家雜貨鋪的主人，也是初到紐約晚上救下她的老人，本·卡特，總說要修卻始終沒空。

“把發黴的玉米篩出來。”本的妻子，老婦人埃絲特系着油漬斑斑的圍裙，面團在她掌心翻飛，被塑成規整的形狀，動作利落得如同呼吸般自然，“英軍把好糧食都征走了，這些喂豬都嫌髒。”

安德莉亞捏着篩子不言語隻一味的抖動，她想起莊園裡用來喂天鵝的燕麥，若是被他們知道，肯定會被大罵浪費。

卡特夫婦的女兒貝茜踮腳将發酸的牛奶倒進面糊，麻花辮掃過她手背：“昨天帕内爾家的牛被英軍牽走了，說是要充作軍糧。他們家小兒子追着牛跑了好幾條街，被士兵用槍托砸破了頭。”

埃絲特将擀面杖狠狠掼在案闆上，面團被震得蹦起老高：“這些英軍簡直是魔鬼的走狗！他們難道要把我們逼進地獄才肯罷休嗎！”

貝茜小聲提醒道：“母親，父親的那把獵槍得再藏嚴實些，萬一被發現……”

“放心吧，那可是保命的家夥。”老婦人将捏好的面團放進爐火中。

“真希望愛國者能把這些讨厭的英軍都趕走。”貝茜歎了一口氣。

安德莉亞若不是再卡特雜貨鋪待了一個月，見到那些趾高氣揚的英軍，用卑劣手段奪取錢财食物的畫面，不敢相信總是在她面前卑躬屈膝面露懼怕的英軍，行為竟如此令人氣憤。

在這裡生活的每一天，都讓她感受到一種全新的世界，不斷沖刷覆蓋她的認知。

在将雜貨鋪上的貨物清理幹淨，太陽恰好來到頭頂，安德莉亞抱着木柴走到竈台邊，蹲下身子有些笨拙的生火，濃煙嗆得她直掉眼淚。

本佝偻着背坐在門檻上修補漁網，吧嗒吧嗒煙鬥，火星在破漁網的縫隙間明明滅滅，他皲裂的手指勾住斷裂的漁線，渾濁的眼睛透過煙霧打量着被熏得灰頭土臉的安德莉亞，“安德莉亞，你來紐約也有一個月了吧，有向家裡捎過信嗎？”

安德莉亞對着潮濕的柴火猛吹一口氣，嗆人的濃煙讓她連連咳嗽：“沒有，信差說北方的驿道被英軍截斷了。”她想給康納寫信，信紙就藏在草堆下，墨水在潮濕的空氣裡暈染得模糊不清，康納的名字被反複描摹，如今隻剩下一個個黑團團的墨迹。

“唔，那你之後有什麼打算？”

本的問話讓她燒柴的手遲疑起來，盯着跳動的火苗，映得她瞳孔裡也泛起細碎的光，可眼底卻蒙着層散不開的霧霭。

“我……不知道……”她聲音發澀帶着飄忽，離家出走一個月，白嫩的手反複磨出水泡，表面生出一層薄薄的繭，身上的衣服被數個補丁疊在一起，落在肩上的金色卷發，早已失去曾經的光澤，沾上煤灰亂糟糟的耷拉着。

難受過，偷偷哭泣過，無比想念過，甚至想找到在紐約與父親維克多合作的産業，帶她回家。

但每一次想到回家意味着要被嫁去查爾斯頓，她隻能咬牙忍耐下來。

等戰争結束，她的信就能送到康納手裡……

“我記得你家在波士頓吧，愛國者在萊克星頓成功擊退英軍，打得英軍隻能躲在波士頓，也許再過不久，你就能回家了。”本在門檻上磕磕煙鬥，眯起眼睛說：“這些該死的英軍，可算是吃到苦頭。不過……生活在波士頓的人這段時間肯定很痛苦，你的家人……”

“應該沒事。”塞恩斯伯裡作為英國來的貴族，英軍向來不敢作對，父親維克多很安全。

本若有所思的打量着坐在竈前的少女，即便渾身落魄，她始終挺直的背部，像枝條一樣纖細的身體，連咳嗽都要避着捂嘴，細嫩的肌膚和舉止與尋常幹粗活的姑娘們完全不一樣，很顯然是生活在富裕家庭裡，不知為何會流落街頭。

“如果能回家，還是早些和家人團聚吧。”收留她完全是因為夫人埃絲特一時心軟，以及抱着為兒子喬納斯娶妻。

午餐後，安德莉亞頭頂烈日提着籃子向碼頭走去。

本與埃絲特這對老夫婦的兒子喬納斯，每天都在碼頭當搬運工，午餐都由家人送去。

他擦拭了一把頭上的汗水，正蹲在貨箱旁捆麻繩，擡頭就看見安德莉亞提着籃子穿過貨物堆。她走得不快，卻不像其他女工那樣彎腰駝背，腰背還是挺得筆直，樸素的衣服穿出别樣的風格，連避開地上積水的動作都帶着股說不出的優雅，就像他偶爾瞧見的貴族小姐。

安德莉亞邊走邊四處張望，頭發亂糟糟地挽着，幾縷金發垂在臉上，臉上被灰塵蓋住的白皙肌膚，受到陽光的照射，有些紅紅的，水亮清澈的藍瞳在看見他時眨了眨眼，靈動又漂亮精緻的臉蛋，看得喬納斯喉嚨發緊，手裡的麻繩差點松開。

“喬納斯，今天的午餐來啦，面包還熱着呢。” 安德莉亞把籃子遞過來，袖口磨得發白。

喬納斯沒接，而是先從口袋掏出塊油紙包的糖：“今早卸貨水手給的，你嘗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