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沒記錯,這一位應當就是八百年前,東昭國皇後嫡出的長公主。”
偌大一個鎮邪塔八層,一時間空氣都仿佛陷入了停滞。
白衣少年立在船弦邊,手指了指湖面,若有所思:“瘟疫時期,長公主親身慰問百姓,卻不幸染病身亡。此後民間一直有她的傳說。”
金枝玉葉,卻甘願為平民赴死,這是何等的愛民如子。所以盡管已過去八百年,她的畫像仍被當作神明供奉于人間。
“難怪你一眼便認出她。”
步顔恍然大悟,随即又生出新的好奇,“看青蛇的記憶,是長公主救過她?玄蟒,此事你可知曉?”
蟒精的驚訝并不比他們少。
聽見她問話,他猩紅的蛇眼拉成豎瞳,亦是搖搖頭:“我與阿青相識于三百年前,再早的事她從未與我提過。”
他也是第一次知道,原來向來厭惡人族的妻子,竟然還有這樣一段過往。
“青蛇的記憶裡會有答案。”翦舟打斷二妖,将注意拉回到湖面,“有何疑問,一看便知。”
佛清池上方升起一層白茫茫的霧,及至霧散,塵封的過往終于重現天日,再次放映于三人眼前。
此時的青蛇重傷已愈,跟随着救下它的少女生活。少女便是彼時東昭的長公主。
她雖是人族,卻對妖獸有着一視同仁的善心。
“阿青,我聽說妖是能化成人形的,你還要多久才能變成人?”
某個月夜,長公主倚在高高的宮阙小窗邊,手托着下巴一臉期待地看着它。
一雙剪水秋眸顧盼生輝,仿佛能耀出光。
青蛇已經與她相處很久了,對她時不時提出的稀奇古怪問題也已司空見慣。
“妖修化形需要上百年,你們人族壽命短短數十載,想看我化形,你等下輩子吧。”
它懶洋洋地盤在窗框上,刻意隐瞞了自己早已達到結丹期的事實。
“阿青真過分!講話總是這般傷人心。”長公主鼓了鼓腮幫,卻沒真的生氣,“我隻是很好奇嘛。”
“人妖本殊途,你好奇妖做什麼?”青蛇瞥了她一眼,“若不是你救我一命,我也不會跟着你。”
長公主聞言愣了愣:“我不好奇妖,我是好奇你呀。”
好奇它?
通體碧綠的小蛇眼光微動,默默噤聲不說話。
長公主以為它是聽不懂,于是湊到它面前,好脾氣地解釋。
“阿青你這麼小又弱的,假如不快快長大變強,以後又受傷了怎麼辦?”
少女的容顔皎美如明月,直視着人講話時,很容易引得對方目眩神迷。
“就像你說的,我的壽命隻有幾十年。那我死後你該怎麼辦呢?”
——她死後。
青蛇的心口忽然像堵了什麼,不大舒服。這種感覺它不曾有過,并不明白是哪裡不對勁。
它隻是突然覺得不開心。
“看你的月亮,别來煩我。”它将頭埋進身子裡,回避似地悶悶道。
窗外月光皎潔,萬物空靈,亘古不變的夜色濃郁,一晃又過去很長一段時間。
“阿青,我向父皇請了命,過幾日前往瘟疫爆發的地區慰問百姓。”
昔日的少女褪去稚嫩,越發出落成端莊高貴的一國公主。
她也漸漸學會了承擔責任。
青蛇仍是盤在窗框上,一如尋常般懶洋洋地擡眼看她:“我和你一起去?”
“不行,朝臣說瘟疫是天譴,上奏請了好些修士前去作法。”長公主搖搖頭,“你陪我去,萬一被捉了怎麼辦?”
那你染了瘟疫又怎麼辦?這句話在青蛇心底輾轉許久,到了嘴邊還是沒講出來。
“我送你一片鱗,你将它随身攜帶,可保你不染病。”它從心口處扯下一片蛇鱗,暗暗将法力傾注其上,銜着遞給她。
長公主接過,呆呆地盯了好半晌,蓦地彎起眼睛沖它明媚一笑。
“阿青,你也要好好吃飯,快快修煉,照顧好自己哦。”她柔軟細膩的指尖輕撫它頭頂,溫柔地道。
青蛇在窗邊目送她離去。
冬去春來,枯藤抽枝,它始終趴在窗框上靜靜地等待,第一次發覺歲月的流逝竟能如此緩慢。
凡人一生如白駒過隙。等她回來,又該長成了什麼樣?
青蛇反複在腦中思考着。
可它沒想到,它終究還是沒能等到她回來。
東昭曆八十八年,長公主染瘟疫,薨逝于返京途中。王土之下,百姓莫不痛哭哀悼,送葬隊伍綿延十裡。
皇陵封閉時有修士在場,青蛇沒能見到她最後一面。
它循着法力找到自己那一片鱗,才知曉原來是她遇見一名重病的乞兒,将鱗片贈給了他。
——“我死後你怎麼辦?”
它想起她這句話,渾渾噩噩飛進初遇時的山林,眼前一黑栽倒在地。
再醒來時,驚覺自己化成了人形。
結丹期它早已突破,遲遲不肯化形的原因,其實是它還未想好做人的性别。
蛇族分化隻有一次,它起初想做男人,但後來知曉後宮不可有男子,便想着做女人也罷。
無論做哪個,隻要能留在她身邊就好。
“……叫你要當大善人。”
青蛇注視着溪水中,自己雌雄莫辨的面孔自言自語,“不是想看我化形後嗎?”這下好了,永遠看不見了。
水中映出一名青衣美人妩媚豔麗的身影,若有皇族人在,也許會發覺這張臉和病逝的長公主有五分相似。
後來“它”便成了“她”,世上再無小青蛇,隻有化為女身的阿青。
三百年轉瞬即逝。
彼時的青蛇修煉之刻苦幾近癫狂,硬生生用别的妖修一半的時間,将自己突破進了元嬰。
但盡管如此,她還是沒能治愈困擾自己多年的怪症。
怪症是從長公主病逝之日發作的。經年累月,越發地令她心痛如絞,胸口仿佛空掉一塊。
“莫不是你修行到了瓶勁期?”一次同族的蛇精提醒她,“蛇族修煉,還是尋個道侶雙修來得快,不如你也去找條雄蛇試試?”
道侶嗎?青蛇怔忪,腦中卻沒由來地閃過一張姣美如月的臉。
元嬰期的妖修不太多,又是蛇族的就更少了。挑來挑去,她選中了聖佛門裡那條七百年修為的玄蟒。
本以為會費一番功夫才能說服他,不料那蟒精見她的第一眼便失了神,竟是反過來主動求娶她。
“阿青,做我的道侶吧。”翠衫青年半跪在她身前,真心誠意道,“日後我來保護你,陪伴你修行。”
對上他含情脈脈的眼睛,她内心卻毫無波瀾,隻是覺得這樣也不錯,便将手伸進了他掌心。
過後的日子似乎也沒有太多改變。
玄蟒對她很好,總是親自指導她修煉,還将自己的修為傳授給她。有了他的幫助,她進步可謂一日千裡。
不僅如此,他還耐心地記下她所有喜好,對她體貼又關心。
但很奇怪,越是與他相處,她便越覺得心裡的缺口變大。每每午夜夢回,總莫名地痛不欲生。
“我去妖界找過醫師了,他們說你這是傷了情根,需得慢慢填補。”
又一日在她病發後,玄蟒抱着她溫柔安慰道:“阿青,我們要個孩子吧。從此我們一家三口其樂融融,你也就不會缺愛了。”
愛?
青蛇對這個字很是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