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裡斯蒂安,我是在西方戲劇選修課課堂上結識了查爾斯·奧斯卡·蒙哥馬利。那時他不到16歲,剛踏上美利堅不久。說實話,他并不屬于這所大學,而是從高中裡逃課溜進來的。或許他買通了什麼人,也可能他是某位老師的親戚……但那并不重要,在教室裡聽課的并不都是選修課的學生。重要的是那時他清澈的眼睛裡确實閃爍過求知的火花。查爾斯·蒙哥馬利是理想化了的學生,我想,如果不是造化弄人,他是該待在頂尖學府最好的課堂上念書的。
他時常擔心自己對課程的理解有所偏差,所以總愛拿着資料,不露絲毫羞怯,謙虛而又自然地向年長的學生們請教。他從來不會問蠢問題,但也不會把人為難到一句話答不出來,可面對年長學生的刁難卻也總能對答如流,讓對方欽佩得說不出壞話。謙遜卻又不謙卑的查爾斯,即使跟那些最愚不可及的白癡學生們說完話,都會低垂下可愛的綠眼睛,像古代紳士那樣彬彬有禮地行禮表達感激。
别誤會,這裡的“可愛”并沒有一絲一毫的性意味。誰會不喜歡謹言慎行又好學聰慧的乖學生呢?
有一天他找到我,跟我探讨《麥克白》裡面男主角的人物形象。在我看來,這是一出妙極、卻又爛大街的悲劇——别誤會,我所說的爛大街,是指這部傑作的名氣實在太大了,以至于什麼樣的牛鬼蛇神都敢一擁而上對它評頭論足。說實話,我是煩透了和人交流這種内容。在我看來,識趣的學生應該跟我聊些更偏門的内容,這樣才顯得他超凡脫俗。劍走偏鋒,才更容易顯得有水準。
“你覺得麥克白像什麼人?”我漫不經心地問他。這是個不怎麼高明、但考驗跨學科知識儲備的問題。至少,一個隻知道讀文學作品,卻不知道觸類旁通、了解真實曆史的普通學生是絕對交不出好答卷的。
“我知道您希望我回答的是1483年到1485年在位的理查三世-英格蘭國王。”他微微眯起眼睛,笑得很和善。“但我在讀書的時候先想到的是于連。”
勉強及格的答案,但也沒那麼好。我心想着。《紅與黑》也是被三流評論家說爛了的作品。要是他隻知道讀些大衆讀物,那又能有什麼出息呢,充其量也隻能學到些拾人牙慧的前人智慧。
“那來說說看,為什麼你覺得形象類似?”我索然無味地問道。
要是他隻會用“野心家”來概括他們兩人的人物形象,那這次交談沒有繼續下去的必要。我的朋友克裡斯蒂安啊……希望你不要因此覺得我過分傲慢。在念大學的時候我的确是個不可一世的高傲學生,那時候我可是從來不會跟沒有水平的笨蛋多聊一分錢的廢話呢。
“因為造化弄人。”他輕聲回答我,“先生,命運是個挺殘忍的東西。有人被上帝同時賜予了野心、能力和噩運。命運要他背負冷落和譴責,好去扮演一名一等一的惡棍。最終他卻注定要成全别人……或者說,隻能成全别人。野心、能力、噩運,哪怕少一個他都不至于引火燒身。可是上帝從來沒有為他們指明一條既能做個善人,又能成全自我的道路。請問你認為他們的毀滅全是自己活該、噩運都是自讨苦吃嗎?”
末了,他嚴肅地補充了一句:“如果我是麥克白,我不會比他做得更好。在那個登上王位不靠能力而靠命運的世界裡,野心家的美德得不到贊美。我甯可死一萬次也要飛黃騰達。”
那你是怎麼想的呢,克裡斯蒂安?我不确定這些話是否應該是從一名15歲的少年嘴裡吐出來。但我想,他一定也是經過了深思熟慮才決定向我吐露他的心聲。反正,我那時算是被他的話問住了。
我愣了一小會,才勉強地回答了他的問題。
“朋友,我覺得你有點像個安那其主義者。如果你實在想不出一個所以然的話,就去信奉神學吧。神學是一切科學的終點。”
“我會好好考慮你的建議。”他認真地握了握我的手掌,走開了。
他的話讓我很沒轍。那隻是我的一句有口無心的搪塞,卻沒料到被他當成了句忠告。
下一周我又在老地方遇見了他。他一見面,就主動地湊了過來,雖說沒笑,眼睛裡卻仍舊有種顯而易見的雀躍與激動。
“先生,謝謝,你的話啟發了我很多。回去之後我仔細地思考了很久。”他興奮地告訴我,那架勢似乎高興到快撲上來抱我了。“你解開了我心中的一個巨大困惑。一番反思過後,我發現過去的自己簡直是個徹頭徹尾的利己主義者……說到底,我讀過的書、所學的知識除了微不足道的自我陶醉,還能給這個社會帶來什麼好處呢?既然如此,我就沒有批評它的理由。所以現在我決定了,要切身實地地為别人做點好事。”
我問他:“那你打算怎麼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