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今朝把最後一把凳子放好,走前面來打量隊伍。
一個勉強四平八穩的矩形。
他點點頭,對站一邊的初初和覃堯說:“嗯,差不多了,辛苦了,趕緊去休息會,别脫外套,會着涼。”
兩人點點頭,覃堯忽然指着面前第一排中間的兩隻靠背椅:“謝老師,這是我們多搬出來的兩張凳子,你和宋老師的。”
顔色和周遭的一片淺色木制椅子有所差别,不像一批所制。
謝今朝看了一眼:“靠背椅不是每個班都固定和學生人數一緻的嗎,哪來多的?”
覃堯就等着他這句,微微擡了點下巴:“初初說思齊樓有些教室是空置的,我們之前問了宋老師可以借,怕其他班提前搬完,早好些就搬了兩張放宋老師辦公室。”
謝今朝恍然:“我說之前怎麼看小辦多了兩張凳子還摞得整整齊齊的,這麼有先見之明。”
覃堯和初初點點頭,很滿意地露出一個得意的笑容。
這時齊思銘沖上來一把摟住謝今朝脖子:“謝老師元旦少布置點作業可以不,這次元旦作業其他科已經布置好多作業了。”
在他身後立刻跟上了一群人搗蒜般的點頭和“嗯嗯嗯嗯”聲。
謝今朝笑着拍開他的爪子:“沒大沒小,第一個就給你加作業——對了,付一,第一次月考要你抄的題,我才想起來,明天記得拿我辦公室。”
付一眨了眨眼睛,站在旁邊有些無辜地指了指自己。
“啊?”
做夢都沒想到幾個月過去,舊事還能被重提。
周圍有人在問什麼題。
葉程頭也沒回地大聲道:“也沒什麼,就第一次月考無緣140的集合呗。”
周圍配合地爆發出笑聲。
付一咬牙:“你有毛病吧。”
有人挑釁,自有人被激将。
很快這個人撲那個人,場面又亂成了一團。
“多大人這麼幼稚。”謝今朝邊說邊摸出手機,幸災樂禍地點開了錄像,招呼着推搡撲騰人的名字,錄下這群幼稚鬼狼狽的樣子。
察覺到的衆人又七上八下地沖上來捂鏡頭,鏡頭轉過來對準謝今朝和剛回來的宋長明。
“越玩兒越野了是吧。”
謝今朝沒跟他們一塊幼稚,手機被不知人堆裡的誰舉到,哄鬧渲開一片。
宋長明被眼前這一幕逗笑,隻說了句:“六點四十五必須歸位,校長會緻辭。”
衆人勉強齊整地應了聲,然後聲音又散開,融入周圍暈開的打鬧中。
謝今朝和宋長明最後也沒坐他們力保下的椅子,哦,說法不對,他們隻是把第一排的椅子調個順序,他們坐到了邊兒上。
坐下後,宋長明問道:“你今晚要不要早點走?”
謝今朝“啊”了一聲,轉頭看他:“為什麼要早點走?”
“叔叔阿姨不是還沒走麼,回去陪陪他們,”宋長明說,“這邊沒什麼事,結束就九點半了,回去還要講下放假安排,剩不了多少時間。”
謝今朝抿了抿嘴唇:“那不行,留你一個人在這吹冷風。”
有點良心不安。
宋長明笑着擺手,從地上拿起個口袋。
“這是什麼?”
“放辦公室的毯子,偶爾中午值班不回去,我在辦公室會搭着眯一會兒。”
謝今朝點點頭,卻看宋長明掏出了兩塊毯子。
“怎麼有兩塊?”
“這幾天風涼,多拿了一塊來,平時都放櫃子裡。”
宋長明把一塊遞給他:“幹淨的,晚點會更冷,涼風吹久容易感冒。”
謝今朝猶豫了下。
宋長明看出他的糾結,把毯子放在他腿上,指了指旁邊:“拿着吧,我讓他們都帶了厚外套出來,有毯子的也帶上了,這會硬撐到時候感冒元旦就虧了。”
謝今朝聽到最後一句,心裡的坎才邁過去,擡手接了毯子。
展開柔軟的毯子,謝今朝問:“你以前每年元旦都這樣?”
宋長明搖搖頭:“看情況,偶爾搭班的班主任也會讓我回去,一般都沒什麼事兒。”
謝今朝應了一聲,手上摩挲着毛毯舒服的面料,眼睛盯着前面舞台上來回調試的燈光。
十六班這會才整隊完畢坐下,陸圓缺把凳子挪到邊上,跟謝今朝隔得很近,一隻手臂的寬度,算半個同桌。
“一會什麼打算?”陸圓缺湊了點頭過來。
“不知道,班主任讓早點回去陪爸媽。”
陸圓缺看見謝今朝搭在腿上的毛毯,眉毛一挑,語氣逐漸慈愛:“我以為你不知道外邊冷,還知道帶毛毯,長大了啊,朝朝。”
謝今朝眼睛都不眨:“滾,這是人班主任送的溫暖,分你一半兒不。”
陸圓缺似乎有些遺憾地歎了口氣:“用不着,我自己有。”
随即陸老師彎腰從帶的口袋裡掏出疊厚厚的毛毯。
半晌,謝今朝戳戳他毛毯上灰色的紋路:“一會你早點走不,我幫你看着,把你風濕吹發了,遲意回頭要怪我。”
這話怎麼跟剛剛他跟成蹊說的一模一樣。
陸圓缺搖搖頭,慢慢把毯子展開:“不用,剛來沒事少請假。”
謝老師于是老氣橫秋地點點頭:“自己掂量着,都三十的人了,還整天以為還十八。”
“你才三十,算起來我還比你小三個月。”陸圓缺食指和拇指圈起來,比了個“三”。
“月份這種東西,三歲以前才看,你越活越回去了吧。”
“你有毛病吧。”陸圓缺終于笑出來了。
六點四十五,衆人在準備音樂中歸位。
謝今朝和宋長明坐在班級的最邊角,四下都被背景音樂覆蓋,兩人之間距離很近,肩膀和肩膀稍有動作就會抵到一起。
宋長明彎了點腰,躬身拾起謝今朝落下的一角毛毯,替他重新搭在腿上。
沒什麼光,舞台的燈光正慢慢調暗,主持人在念着詞,校長馬上就要上台。
謝今朝盯着那一角被理起的毛毯,校長在上面說話的聲音有些遙遠的不清晰。
直到衆人歡呼,主持人再度上台,念着喜氣洋洋的串詞,來自前後左右的笑聲和叫好聲逐漸把他包圍,視線才漸漸清亮。
節目開始,學生們沒一刻閑着,偷偷掏出手機拍照的,扛着大炮朝前面找好視角,還有四面八方聊天的,講八卦的。
每個人都有與衆不同的形容,這不是千篇一律的校園小說能囊括的豐滿和立體。
但謝今朝沒什麼文筆,他想不到要怎樣記住這一刻。
于是他也掏出手機和學生一起拍照記錄,舞台上精心設計的節目,翩翩起舞的女孩兒,台下講話的學生,偷吃東西的學生,偷玩手機的學生……
這似乎才是他想象中具象化的高中。
比起已經模糊成碎片的記憶,面前這段嶄新的,還沒來得及錄入大腦的場景,似乎更為鮮活。
因為他在最懷念高中的時候身處在了永遠回不去的時光,他是局外人。
所以這段記憶格外珍貴。
不用顧及老師在一旁,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如果讓他以第三視角再站回自己的高中,或許也能看到一個和現在截然相反、意氣風發的高中生吧。
夜風一陣一陣,謝今朝原本還擔心自己可能會着涼,雖然刺骨地冷,但混合着這群年輕人裡的活力,像傳染似的,讓他渾身透着一股暖意。
比起謝今朝和宋長明坐在第一排聊天,十七班後邊兒熱鬧得快比上趕集了。
初初忙完回來,許晦已經把東西都擺好放在操場這塊兒的足球場的塑料草坪上,衆人圍成一團席地而坐。
覃堯遞過初初的毛毯,初初道了謝也坐在地上,毛毯搭在腿上,又分了一半給左右兩邊的許晦和饒越,囑咐他們把拉鍊拉上。
“快,拆!”饒越興緻勃勃地盯着地上的嶄新的撲克牌,兩眼放光。
初初趕緊先說:“先說好,玩兒歸玩兒,每個節目開始還是要站起來鼓掌叫好,尤其輪到我們班的時候,氣勢一定不能輸,知道吧。”
許晦拍了一下巴掌,應道:“放心,大家都懂。”
初初放心地笑了一下,然後把牌盒撈過來,動作熟練地拆封洗牌。
付一問了句:“外賣點好了嗎?”
覃堯應了一聲:“一會到了打電話,我們幾個去拿,這回先喝點奶茶吃點零食湊合。”
初初咬着吸管,吸了一大口奶茶,心滿意足道:“爽。”
她指指面前已經洗好的牌:“來吧,炸金花還是什麼?”
饒越附和道:“炸金花炸金花,人這麼多炸金花最好玩兒了——白闆去了沒,記得留下,白闆多好玩兒。”
初初“嗯”了一聲,又洗了一遍牌說道:“誰發牌?”
齊思銘率先伸手:“我來——”
于是牌局就這麼在兩個班主任眼皮子……嗯,背後,玩兒起來了。
四周喧嘩聲和音響聲太大,他們的聲音根本傳不到前邊,這群人玩得忘乎所以。
唯獨不敢忘的就是班長開頭耳提面命的話。
于是每個節目的開頭結尾,十七班都貢獻了雷鳴般的掌聲。
直到十七班的節目。
主持人還在台上念串詞時,初初聞聲一個激靈,手裡牌一丢:“甩了——快起來準備捧場——晦晦趕緊把你相機準備好,我帶着你去前面,我手機抓拍,你錄像。”
許晦看了眼自己的牌,也往下邊牌堆一丢:“爛牌,丢了——好,我馬上去拿。”
謝今朝看了眼宋長明,偏了下頭問:“是不是到我們班了?”
宋長明點頭:“對,我拍幾張照片。”
謝今朝聞言也站起來,往舞台上張望。
節目很順利,謝今朝拿着手機忙不疊抓拍,還錄了個視頻。
身後是一陣高過一陣的歡呼,台上女生們跳得很好,謝今朝越看笑得越慈祥。
這場節目從策劃到排練再到正式演出其實和自己沒什麼關系,但他這會站在台下,作為實習班主任,給他們拍照,錄像,他慢慢心裡居然生出了一股……
小小的自豪。
謝今朝被自己這想法逗笑,笑容藏都藏不住。
宋長明轉頭看他:“高興?”
謝今朝點點頭:“有點小小的驕傲,雖然這個節目跟我沒什麼關系。”
宋長明的笑聲不輕不重落下來,剛好他能聽到。
謝今朝本以為這樣鼎沸的人聲,細小的音節都應該會落單。
沒想到還是被他捕捉到其中細微的音符。
或許是入夜了,這會的風更顯得涼,吹得額前碎發毫無規律地飄搖。
宋長明替他攏了攏毯子,湊近了些:“冷嗎?”
他把自己的被子又折開一半,搭在謝今朝腿上的毯子上。
謝今朝笑了一下,把毯子理回去:“你忘了我哪人了?我們那早兩個多月就開始下雪了。”
宋長明還是把毯子在他腿上蓋好:“再不怕在風裡吹這麼久還是會頭疼,一會結束我在辦公室給你沖杯蜂蜜水,你過來喝了再一起回吧。”
蜂蜜水啊。
謝今朝勾起一點嘴角。
“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