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初和許晦胳膊靠在欄杆,人群很吵,她們的說話聲被迫要比平時高出兩個調。
“咦?黃燦沒出來?”初初左右張望,走道現在人多到隻能勉強通行,欄杆已經成了演唱會内場,被占有後輕易沒人退出。
“晦晦,幫我占下位置,我去喊黃燦。”初初把許晦往自己這邊拉了一點,從身後擠着靠上來的人群中出去。
“黃燦——”她靠在門邊,教室裡的蠟燭默默地燃燒,這裡還有很多背影隐沒其中,但初初還是一眼看見自己空着的位置後的人。
她記得她今天穿的是明黃色的外套。
桌椅傳來碰撞聲,黃燦一邊起身一邊應道:“怎麼了?”
初初帶着笑的聲音穿過一排排火光,模糊又清晰。
“出來看月亮——”
十分鐘後,不,應該是十一分鐘或者十二分鐘,思齊樓斷電後,所有人隻能聽見下課鈴,鈴聲湮沒人群的喧嘩,即使聽到,他們也充耳不聞。
十五分鐘後,走廊才徹底沒了人,人聲全部轉移分散到樓層各間教室。
高峰期過,成蹊從辦公室出來,進了十五班,很快十五班安靜下來,她出了教室。
欄杆還有人體的餘溫,她靠着欄杆,初夏的風不算悶熱,月上梢頭,這會沒有人。
宋長明轉過樓梯轉角,看到的就是這一幕。
他不知道成蹊在看什麼,或許隻是單純賞月,或許隻是從教室出來透口氣。
十六班窗戶大敞,兩人不便說話,于是他和轉過來的成蹊互相點了點頭,随即推開了辦公室的門。
夜風寂寂,蟲鳴從樓底草叢析出,黑夜裡辨認不出來源方位。
成蹊想,大概十年前,思齊樓也停過一次電。
原因她記不清了,那時身份還是學生,無暇關心停電緣由,每個人都因這場突如其來的變故而後知後覺地驚喜。
但“看月亮”似乎又從很早開始就成了這層樓幾個班的傳統,那時教室還沒安空調,敞開的走廊是最受歡迎的地方。
每晚七點半,八點半以及有第三節晚自習的九點半,這裡都會擠滿學生,其實他們也說不準自己在這幹什麼,成蹊給她們找了個由頭,看月亮。
這三個字像一串有特别意義的代碼,或者加密電報,每當她下課站在門外對着教室裡喊人時,都是用這個理由,一次一次把人騙出來,即使是沒有月亮的陰天。
“這就是你喊我來看的月亮?”陳圓樹不滿的聲音在略顯稀疏的人群中有些顯眼。
是的,陰天其實更多人願意在去廁所的間隙在樓下小廣場走兩步,而不是從始至終專一一個毫不起眼的走廊。
“誰跟你說看月亮就是隻看月亮了?”成蹊也不滿地撇嘴。
“那是看什麼。”陳圓樹胳膊肘撐着欄杆,臉托在兩隻手上。
“不知道啊。”成蹊學着她的樣子也撐着臉,夜風偶爾一卷,會吹起她的一點碎劉海。
“那你喊我出來幹嘛。”陳圓樹轉了個方向,保持撐臉的動作,一隻胳膊肘離開一點欄杆,偏頭看她。
黑夜裡,成蹊覺得自己的想象過于豐富,她覺得那雙眼睛很亮,即使現在已經是他們在學校的第十二個小時。
“不知道啊。”她繼續重複道。
末了又帶着點揶揄的口氣,慢慢露出一個仿佛洞穿一切的笑:“但每次我這麼喊你的時候,你不還是出來了。”
陳圓樹即将出口的話頓住一秒,随後她笑出聲。
她記得那個笑容,但後來的陳圓樹又懷疑,那是昏暗視線下自己主觀給人加了濾鏡,否則怎麼會因為一個笑記了整十年。
成蹊想,那個笑,像圓圓的月亮。
打斷成蹊回憶的是來自身後的歌聲。
說歌聲好像有點抽象,畢竟起頭的兩句完全沒踩在拍上。
她撐起身回頭,發現燃着一片蠟燭的十六班不知從什麼時候在誰的帶領下開始唱歌。
但仔細辨認又不止十六班。
她所站的位置在走廊盡頭,快到拐彎處,隔着半堵牆也傳來歌聲,那是十七班。
成蹊低頭打開手機,十九點五十。
第二節晚自習,怎麼會有歌聲?
謝今朝剛從樓梯上來,跟朝這邊走的成蹊迎面碰上。
各自都在對方眼裡看到了不可思議的“怎麼回事”。
老師們并不知道這場風波從哪開始起源,畢竟宋長明也剛從成蹊身後——十六班旁邊的班主任辦公室出來。
因為停電,第二節晚自習暫時沒有安排老師守,謝今朝剛去了趟運斤樓的洗手間,宋長明在辦公室備課寫材料。
但學生們知道,十七班和十六班的歌聲有些同步,聲音并不太大,像壓抑下的狂歡。
謝今朝和宋長明走到門口,彼此對視了一眼。
謝今朝其實不知道宋長明在想什麼,因為他在心裡想。
好老的歌。
“青春如同奔流的江河,一去不回來不及道别。”
“隻剩下麻木的我沒了當年的熱血。”
“看那漫天飄零的花朵,在最美麗的時刻凋謝。”
“……”
“轉眼過去多年時間,多少離合悲歡。”
“曾經志在四方少年,羨慕南飛的燕。”
“……”
謝今朝在很多地方輾轉聽過這首歌,高中喊樓,大學草坪音樂節,每一個人潮洶湧,人們心緒翻飛渴望用歌聲抒發一切的時候,這首歌總被很多人合唱。
他在桂操的草坪音樂節和信操的迎新晚會跟很多陌生的同學合唱,他以為這首歌在他心裡再不會有别的意義了。
小朋友們大概對這首歌更熟悉的是旋律,歌詞或許和他們的現在還有很長的距離,被唱得總是錯位,斷斷續續一點也不齊整,像老舊收音機的停頓和卡殼。
但他們似乎已經能隐約共情節拍裡的遺憾,因為他們距離分開,也隻剩四次大考。
三次期末,一次高考。
人類對于黑暗好像與生俱來地敏感多愁,十幾歲張揚的少年居然也會因為一次斷電,或許還有即将到來的高考,開始對未來有了些複雜的感情。
“不喊停麼?”
謝今朝看看宋長明,班主任的目光似乎并沒有注視着班級整體,更像是盯着視線前方虛空的某一處,不為所動。
宋長明頓了一下,仿佛才回神,他輕輕搖頭:“這首歌唱完吧。”
這時的教室沒有多媒體,沒有伴奏和旋律,歌聲全靠平時的記憶,仔細聽能發現其中很多的混亂和失序,但都沒有跑調。
很快他們的聲音漸漸小了,到最後一個音符結束後,像有人在裡面講了個笑話,忽而全班爆發一陣大笑。
沒人知道他們在笑什麼,他們自己也不知道。
燭火被四面八方的笑聲吹得搖擺,教室兩側幾乎全黑,除了蠟燭,室外唯一的光源就是斜側面燈火通明的博觀樓,但此刻,這兩棟樓是兩個世界。
博觀樓靜悄悄的,而思齊樓有一層樓,有兩個班不約而同合唱一首老歌,前所未有地默契與和諧。
餘舒涵同學大概也沒想到,她随口一說的小說、停電和浪漫,真的會在一中,在思齊樓,在十七班,在她和這裡的每個人身上上演。
沒有彩排,沒有秩序,主角太多,每個人都在記憶中對它打出了滿分。
今晚不止有必修二,還有小說裡美好得近乎失真的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