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齊昭陽八年。
仲春三月,乍暖還寒,料峭蕭索。謝府宅邸的柳樹還未抽絲,光秃秃的柳條凄寂地掃在堂屋的房檐下,蕭索無聲。
一如屋内三人,面面相觑,默默無言。
“心兒,你今日回門,我身為嫡母,本該賀你新婚之喜,可見你隻身一人,母親卻得好好問問,你進門以後,可有悉心侍奉世子?别是你在家裡野慣了,到了敬王府,連規矩禮數都忘了。”
說話的女子眉眼狹長,丹唇紅豔,面上雖時時挂着笑,卻難掩這一臉的陰險精明。
她是謝家的當家主母,也是謝織心在謝家十幾年來針鋒相對的仇人。
謝織心這會方進屋不多時,膚上殘留餘寒陣陣,她本就生得雪膚花貌,一經寒涼浸透,恰似在肌膚上覆蓋了層層疊疊的白雪,寒涼純白。
成婚三日,一朝回門,她本不願招惹是非,不想,還沒來得及等屋子裡的暖爐把她身上的寒氣驅散,大夫人便笑裡藏刀地開始質問于她。
謝織心也不是任人編排的主兒,她冷笑一聲:“夫人的意思,是在責問我這個世子妃?夫人可别忘了,我現下是順應王爺、王妃和世子之命,回門來看望謝家故人,大夫人就以這等禮數相待?”
聽她拿着敬王府來壓自己,謝夫人不怒反笑:“心兒真是長大了,都懂得拿權勢來壓人了,可提起王妃和世子,母親怎麼聽說,你在王府卻不怎麼受其待見?”
謝織心杏眼微眯:“待見與否,我都是奉了皇上旨意,三媒六聘嫁給敬王世子的世子妃,亦不是尋常人等可以輕易議論的,說起來,這樁婚事還是夫人親手推給我的,夫人可别自己先失了禮數。”
她此言不虛,大約三個月以前,皇帝親賜旨意,賜婚謝家大小姐與敬王世子,擇吉日完婚。謝織心乃謝家二小姐,又是姨娘所出的,這樁婚事原不該落到她頭上,可謝家一個非世家、非皇親的小家門第,何以攀上敬王府這等皇親貴胄,謝家人個個心裡明鏡一般。
謝家主母不願讓自己的女兒成為皇帝掣肘敬王府的棋子,竟不惜與謝老爺合謀,以姨娘性命相要挾,逼得謝織心替姐出嫁,才算得了一時的風平浪靜。
眼下正值時局動蕩不安,謝織心以謝氏之名嫁入敬王府,政見不合、門第不配,王府衆人哪兒能真心實意地對待她?可憐她婆母不憐、丈夫不愛,嫁去幾日沒少遭人白眼,也難怪大夫人甘冒欺君之險,亦不願自己的女兒嫁到這高門大戶來。
“親都結了,就别再說這些無用之語,過會兒,你用些飯,便回你的王府去吧。”
謝老爺才下朝回來不久,連這身淺绯色的官服都還沒來得及脫,就來這堂屋裡聽人争辯起這口舌是非,他實在是被鬧騰得頭疼,早點結束這過場似的接見,他也好回房休憩。
謝織心冷掃了他一眼:“爹,我還叫您一聲爹,是看在您供了我十幾年的穿衣吃食上,倘若您心裡還有您讀過的那些聖賢道理,便該好好待我娘親。飯我便不吃了,我去見過娘親,便回府去了。”
“心兒等等。”
謝織心才要挪動步子,便聽大夫人叫住了她,其聲音隐隐露出些得意。
謝織心頭也不回道:“大夫人還有何事?”
大夫人不懷好意笑道:“你要去見蘇姨娘,可不是再去碧春院了。”
謝織心心裡邊一緊,猝然轉過身來:“你們把我娘弄去哪了?”
大夫人手段之陰毒,謝織心這麼些年沒少領受,雖說大夫人是家中嫡母,手握權力壓死人,可謝織心此人,心性、手段兼備,有那麼幾次,反能借助他人之手令其自食惡果。
但蘇姨娘和謝織心不同,許是江南水鄉的溫柔浸透了人心,蘇姨娘從來都是溫溫柔柔的,受了欺負總也學不會反抗,許多時候,甚至是謝織心反過來保護她這娘親。可謝織心再如何機敏聰慧,她到底隻是謝府裡邊一個不得寵愛的庶女,再怎麼護也總有力不從心之時,被大夫人折磨了幾回,蘇姨娘的身子漸漸也落下了病根。
也正因如此,謝織心嫁過去幾日,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她纏綿病榻的母親。
大夫人氣定神閑地端起了茶盞:“心兒這話可就不對了,什麼叫‘弄去’,老爺和我見蘇妹妹身子虛弱,久病不愈,這才将人挪去了個安靜遠人的清淨地,也好她養病。”
謝織心面色一沉,直截了當道:“她在哪兒,我要見她。”
大夫人徐徐吹了吹杯中溫熱的茶水,袅袅霧氣将她的眉眼描摹愈發尖銳:“你急什麼,我還能害她不成?”
謝織心上前一步,語氣愈急,臉色愈沉:“夫人會不會害我娘親,夫人心裡難道不清楚嗎!……”
“啪”的一聲,一計惡狠狠的巴掌不由分說甩了過來,謝織心話還未完,白嫩的臉頰處當即多出了道五指分明的鮮紅掌印,火辣辣的疼。
大夫人身邊的侍女翠眉拍了拍手,嗤道:“二小姐嫁出了門,連咱們謝府的規矩都忘了,竟也敢在夫人面前放肆。”
謝織心牽動嘴角微微往翠眉處一笑,她像是感受不到臉上顫動醒目的傷痕似的,眸中寒光一動,反手便給了她一耳光。
清脆響亮,幹淨利落,不留半點餘地。
謝織心冷道:“你是什麼身份,敢這樣和我叫闆?”
大夫人手裡的杯盞忽地往桌上一放,發出有如悶雷的一聲響動,她道:“心兒這意思,母親的話你也不聽了?”
謝織心哂道:“母親?夫人這話說得可真有底氣,您這十幾年來,有一日拿我當過自己的女兒嗎?”
看這兩人水火不容的架勢,謝老爺休養生息的念頭算是徹底泡湯了,他八字似的眉毛驟然豎起,沖謝織心吼了起來:“有完沒完!你要鬧滾回你的敬王府去,我們謝家廟小,容不下你這尊大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