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引鶴從頭到尾都被保護的很好,連衣擺上都未能沾染半分血色。
溫慈墨努力把自己的呼吸壓在一個正常的頻率上,警惕的望着那一屋子橫七豎八的屍體。
他有些脫力,右手此時還在微微顫抖。
在确認完屋子裡隻剩下他和莊引鶴這兩個能喘氣的活物之後,那還沒來得及回到軀殼裡的三魂,還是讓溫慈墨不敢輕易松開手裡的匕首。
小公子心神巨震,眼前還一直浮現着剛剛那刺客揮刀的瞬間,溫慈墨壓根不敢想,如果當時自己沒有趕到,等着他的,會是怎樣的一個結局。
溫慈墨深吸了一口氣,然後俯身把那柄鋼刀從門闆上拽了出來,又挨個給這三個人的心口都補了一刀。
他做這一切的時候,難免會碰到這些人尚且溫熱的身體,小公子這才大夢初醒般的反應過來,自己剛剛……殺死了三個同類。
有很多人都曾死在過他的面前,比如掖庭裡那些沒見幾面的奴隸,和破廟裡那個被佛像砸死的刺客,但那些都不是溫慈墨親自動的手,所以他還有餘地。
溫慈墨不後悔自己所做的一切,但是當他看着自己肮髒且沾滿鮮血的雙手,突然有些目眩。
這種失重感是他此前的人生中從來沒有體會過的,溫慈墨不知道他這是怎麼了,他隻是感覺,有什麼東西,在他的身體裡面碎掉了。
他握着自己沾滿鮮血的右手,近乎求救般的望向了他的先生。
求你了,不要厭棄這樣的我。
莊引鶴看着這樣的溫慈墨,沒有一點鄙夷,卻滿眼都是心疼。
是他托大了,他沒能照顧好這個孩子。
溫慈墨在撞進莊引鶴的眼神裡之後,立刻就覺得自己找到了救贖。
他不拜神佛,因為眼前的人就是他的神佛。
溫慈墨跌跌撞撞的跑過去,摔到莊引鶴身前後,他幾乎是崩潰地跪到了那人的腿邊。
小公子的右手還死死地攥着那剛剛飲過血的神兵,周身都被一股淩冽的殺意裹挾着,可此時他的臉上,卻寫滿了與之截然相反的,失而複得後的慌亂和茫然。
生與死之間,原來不過就是半柱香的距離。
此時沒了緞帶的遮擋,小公子的眼睛裡裝滿了化不開,又說不盡的濃情。
那是九歲時的那場初見,那是被廊下月光見證過的“你身後還有孤”,那是被他親口承認了的“我舍不得”……
溫慈墨一直都把這些見不得光的私情藏得很好,可今天,他三魂不守,七魄不在,任他再有城府,此時那些複雜到說不清的濃情,也盡數被混在一起攪勻了,又全數潑在那兩汪深邃黝黑的眸子裡了。
溫慈墨脫力的跪在莊引鶴的身前,怔怔的望着這個差點就要失去了的人。
沒了緞帶這層假面,那排山倒海的情緒不要命的湧了上來,幾乎就要淹沒掉那惶然的少年。
莊引鶴被那雙眸子裡溢出來的情緒給鎮住了。
溫慈墨是那麼的憂傷,又是那麼的後怕,他分明沒有哭,可看懂了他所有思緒的莊引鶴還是本能的伸出手指,想幫他擦一下那看不見的淚水。
莊引鶴自然什麼都沒有擦到,但是他的指尖卻仍然熱的吓人,分明是被溫慈墨眼中那洶湧而出的東西給燙到了。
溫慈墨感受着面頰上的溫度,愣愣的盯着莊引鶴,開口道:“我多希望,世間的刀鋒都沖我而來,而先生,隻用坐在這就好。”
被信衆圍住的時候,莊引鶴沒亂。
被人刺殺的時候,莊引鶴沒亂。
可看着這孩子眼裡盈滿了的思緒,再聽着耳邊的這句話,莊引鶴是真的亂了。
他伸手,茫然的把小孩攬到了膝蓋上:“沒事了……”
可真的沒事了嗎?
莊引鶴慌亂的四下搜尋着。
他想對自己說,事情根本不是你想的那樣,這是忠誠,這是孺慕之情,這是你救他出那煉獄後,滋生出的感恩。
莊引鶴此刻迫切的需要找到些什麼證據,去證明他的猜測是對的。
在莊引鶴锲而不舍的尋索下,他終于看到了那個破碎的銅镯。
它就靜靜地躺在一個不起眼的小角落裡,一如溫慈墨那顆一直都被藏得很妥當的真心。
莊引鶴看到了那銅镯内部密密麻麻的小刺。
在那一瞬間,往日裡被刻意忽視的畫面無情的在腦海中開始閃回,莊引鶴想起來了,曾經有無數次,溫慈墨都是那樣擒着抹笑意看着他,然後不動聲色地擰着那枚銅镯。
那是克制後的隐忍,那是理智和欲望的針鋒相對,那是溫慈墨此生都不敢觸碰可卻又實在舍不得的救贖。
那是……愛生憂怖。
莊引鶴不忍再看,他自欺欺人地把手遮到了溫慈墨的眼睛上。顫抖的睫羽在莊引鶴的手心瑟縮的鼓動着,就仿佛他攏着的,是一隻執着于撲火的飛蛾。
他……該拿這孩子怎麼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