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慈墨來的時候,連個像樣的名字都沒有,渾身上下,真正屬于他的,滿打滿算就隻有那一襲白衣。小公子日日望着他的先生,拼盡全力的往那人身邊走,可到頭來,溫慈墨還是蒼涼的發現,原來不管你對那個人有多好,隻要這東西沒有被徹底地攥到自己手心裡,那就終究還是會散。
小公子從不自怨自艾,他一路從那深淵裡爬出來,又幹幹淨淨的走到這人面前,機關算盡,也吃盡了苦楚,他太了解這個人了,所以他很清楚,他的先生執意要推開他,不是因為世俗所謂的卑賤到骨子裡的奴隸身份,而是因為他在沒有把握的時候,過早的暴露了這不能宣之于口的情愫。
溫慈墨不想離開他的信仰,但是他的信仰卻随時都可以抛棄他這個信徒。
溫慈墨沉穩安靜地把藥碗收到了托盤裡,等辦妥了這一切後,他沒有像往日那樣跪到莊引鶴的身邊,反而是坐到了桌旁的椅子上,平視着莊引鶴,問:“我做錯什麼了嗎?”
莊引鶴看着眼前這個坐起來甚至要比自己都還要高出一些的少年,一時有些凝噎。
林遠見狀,低聲歎了口氣,他端着那已經空了的藥碗出去了。
于是内室裡除了搖曳的燭火,就隻剩下他們二人了。
莊引鶴很清楚,情愫怎麼能有對錯之分呢?他看得通透,如果不是那日的生死一瞬,隻要有那銅镯在,溫慈墨就一定能獨自咽下這焚天的業火,以他的心性,這要命的感情,說不定能被他藏一輩子。
可這情愫,一沒礙着莊引鶴弄權,二沒礙着燕文公的生命安危,硬要說起來的話,唯一礙着的,就隻是溫慈墨問也不問,就自作主張的把他的後半輩子全貼到了自己這艘賊船上,勢必要跟自己這個亂臣賊子拉拉扯扯一生罷了。
若他莊引鶴真是個黑心爛肺的畜生,為了奪權,他就該利用這點要命的感情,讓溫慈墨去做盡這天下的腌臜事。他很清楚,隻要還有這層情意拴在脖子上,溫慈墨就一定甘之如饴。
可燕文公家風清正,就連手底下那些因為為自己效命而死了的奴隸,哪怕記不清他們的名字,他也都會禁食一日,上香一炷。所以他不能心安理得的去利用這孩子,他有他的風骨和堅持,更何況這孩子捧過來讓他糟踐的,是一顆貨真價實的真心。
因此,莊引鶴很清楚,情愫沒有錯,他隻是,舍不得。
所以他思慮再三,還是忽略了剛剛的那個問題,隻是答道:“我給你兩條路,第一條,我在燕國給你捐個官,你聰明,知道怎麼左右逢源,在官場一定能混的如魚得水。要麼,我幫你找條經商的門路,你腦子活,以後也必定能富甲一方。”
莊引鶴說完,故作平靜地看着溫慈墨,在等他的回答。可是兩人中間隔了一層緞帶,莊引鶴看不清那孩子的表情。
溫慈墨聽罷,自嘲的牽了牽嘴角,問:“然後呢?我若娶妻生子,國公爺蔭蔽我三世?”
莊引鶴被他當年拿來對付蘇柳的話砸了滿臉,又被這疏離的“國公爺”三個字噎得難受,本能地就摸向了腰間,要去找他的煙杆,可這時他才後知後覺的想起來,煙,幾個月前就已經戒了,而更可悲的是,就連那把代替了煙槍被他日日把玩的折扇,此時也被刻意落在了小幾上。
溫慈墨看出了他的無措,于是無奈的歎了口氣,起身去把折扇拿給了他的先生,然後,小公子仿佛服軟了似的,又一如既往地跪到了莊引鶴的腿邊,問:“是因為我對先生不夠好嗎?還是因為我不夠聽話?”
可還不等莊引鶴回答,他就繼續說:“先生好狠的心啊……是什麼原因,讓先生不要我了?”
莊引鶴仿佛早就預料到了他的這個問題,所以答案給的很痛快:“你能在國公府伺候我一輩子嗎?你能心甘情願的當一輩子奴隸嗎?”
“我能。”溫慈墨答得沒有絲毫猶豫,似乎是怕人不相信,他甚至往前又膝行了一步,還多補了一句上來,“我能,因為這本就是我的一生所求。”
莊引鶴一時間居然分不清自己是在生氣還是在感動。
面對着這樣一個剔透的孩子,莊引鶴第一次生出了一種有理說不清的感覺。
是,他溫慈墨是可以,但是燕文公自己,卻不能也這麼糊塗:“我前半生見過很多人,他們有的工于心計,有的能言善辯,這世間的風流才子往往都各有各的特點,也各有各的驕傲。但是你不一樣,溫慈墨,你不知道你有多優秀。我見過那麼多人,但是他們都不如你,你有你的燦爛人生,所以我不能把你的後半生都困在這方小小的燕文公府裡。”
溫慈墨可算是發現了,自己再着急也沒有用,因為他已經聽出來了,不管自己再想出多少真誠的剖白,他們兩個油鹽不進的人,現在都誰都說服不了誰。
而且說來諷刺,溫慈墨現在是真的改變不了别人的想法,也……左右不了自己的人生。
于是他隻能把最後的希望全押在那點微末的乖巧上,溫慈墨自欺欺人的問:“那如果我以後什麼都不做了,把所有不該有的東西全都藏好了,我同先生,還能跟從前一樣嗎?”
莊引鶴聽罷,歎了口氣,凄然地望着眼前這個癡纏的孩子,問出了今天第一個溫慈墨不知道該怎麼回答的問題:“那你以後還會繼續紮自己嗎?”
這世間的萬般思緒,要都是那麼輕易就能克制住的,那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的膽識,也就不會這麼的難能可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