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誰。”
林渺緊緊地盯着眼前的空氣,厲聲道。
“我是誰?”
“我當然是——你呀。”
與林渺一模一樣的聲線疊着另一重沙啞低沉的音色回蕩在這方窄小悶熱的空間,伴随着“桀桀”的怪笑聲,宛如舊風箱破了洞孔。
“我是你,那個懦弱的、無用的、被所有人輕視、忽略的,林渺呀。”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你想說,我已經是你的過去了,你已經變得強大,對嗎?”
那聲音時而輕慢,時而又變得尖銳刺耳,“可你真的擺脫我了嗎?!你,林渺,你的心裡——當真——可以遺忘了嗎。”
“不,你沒有!”
它武斷地宣布,蠻橫地撕開本未愈合的創口,使之再度潰爛。
黑霧絲絲縷縷在空蕩中升騰,逐漸增多、凝實,最終幻化出一個人形。
那張面孔——
那張面孔,一半是她熟悉的眉眼,流轉着與她别無二緻的神韻;一半覆着白色面具,紫色紋路如藤蔓攀附其上,森然詭谲。
她。
與魔王。
這是魔王設置的最後一關。
林渺安靜地看着“她”,無比清晰地認識到這一點。
幻境被一分為二,前一半為魔王舊事,後一半為自己過往。
而幻境的最後,當祂與她最最絕望、最最不堪的記憶融合成了一體,她應該做出怎樣的抉擇?
或者,與其說是林渺,不如說是魔王。魔王本身,面對不堪回首的曾經,會有怎樣的感受?
……祂是恨的。
她還在魔王這一角色中時,澎湃的情緒不會造假。
從烈焰焚燒裡出世,還沒來得及喘口氣便遭到了來自惡魔和魔物們的挑戰甚至圍毆;好不容易吞噬了他們收服地獄,出于善心救了個人類小女孩,卻被人們誤解、謾罵;明明瘟疫并非祂所為,屎盆子又華麗麗扣到了祂頭上,激起人間的憤怒仇視,最終被神界圍堵,生死不明。
自祂誕生起,善意絕緣,惡念傍行。厭憎敵視的土壤生長不出寬容諒解的花枝,用作肥料也隻能澆灌出仇恨的荊棘。
祂恨着自己的過去,卻也大概如她一般,無法真正遺忘。
“如果沒法對我視若無睹——那便殺了我吧?”
沙粒摩擦的啞聲裡蠕動着無數細足,往她耳道裡鑽去。“殺了我,你就不會再有這段恥辱的曾經了。”
“隻有殺了我,你才能真正戰勝我……擺脫黑暗,擁有一個光輝燦爛的未來。”
“殺了我吧。殺了我!”
殺了她,殺了她……
蠱惑的聲線好似塞?的歌聲,無時無刻不再煽動着林渺心中最原始的沖動,教唆、挑撥,無所不用其極。
是啊。
殺了她吧。
這同樣也是魔王的願望啊。
林渺的雙手擡起,環住了“她”的脖頸,輕柔地摩挲着刺骨的冰寒。
順從着那股渴望,一點一點,慢慢收緊。
黑霧的實體變淡了些。
要消失了嗎?一切都要結束了嗎?
她呆滞而茫然的視線落在了自己掐住黑影的手上,無意間瞧見了腕側那簇小小的火焰。
“……”
是火焰啊。
霧氣騰騰的腦海裡總歸閃過一絲清明,不甚清晰的畫面裡,透白玉殿前黑紅長發的男人很随便地握住她的手腕,進入筋脈的魔氣卻是極盡小心與溫柔。
他說遇到危險就按這個标記吧,總歸他會趕來的。
于是她又自然而然地想起了那個夢,那個他們都心知肚明怎麼來卻沒人挑明的夢。
潮濕的雨後初晴,青草與露珠的氣息覆蓋了腐爛的味道。
她曾馴養過的小狗們沖她跑來,一隻一隻圍在她身邊,水潤潤的眼珠裡滿是依賴,搖成螺旋的尾巴訴說着親近。
十餘年的灰暗後,她成為了很厲害的訓犬師,帶着她的狗狗,在IPO拿下過兩次冠軍。
那些來自她狗狗家人們赤誠的熱烈的不顧一切的愛,縱使碰壁也在努力地撫平所有曆曆在目的傷痕。
……暴怒的頭顱喜好殺伐,從來沒什麼耐心,卻在木迦山給了她的一場最最溫馨的夢境。
見識過最純淨的喜歡後,恨意與不甘都像是在奢侈地浪費她往後足夠美好的每一瞬。
林渺維持着掐脖的姿勢,手卻放松了力道。
——她終于明白,這最後一關那位魔王想要考驗的是什麼了。
林渺由衷地笑起來,而後踮起腳尖,很淺很輕地親吻了“她”的唇角。
一觸即分。
“戰勝過去不需要擺脫或是遺忘。”
“——我接納你。”
她說。
作為我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作為擁抱彩虹之前,風雨的洗禮;
作為我之所以成為我,必經的來時路。
玻璃破碎的響聲震耳欲聾,四面牆壁開始坍塌,破碎。
幻境結束了。
熟悉的走廊和雕塑都在提醒林渺,她已經回到了三頭犬的城堡當中。
劫後餘生的林渺……林渺覺得,她的眼睛許是出了些大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