貪狼的扇子“啪”地合攏。
六十年足夠讓嬰孩變成老者,也足夠讓長生變成詛咒。
可有些東西不會變——比如春蟬總習慣用左手系繩結,也比如此刻渡人者整理蓑衣時,小指會無意識地翹起。
“要相認嗎……”鳴雀的聲音輕得像歎息,尾音更是輕的聽不見。
她摸出随身多年的銅錢匣,裡頭還留着當年春蟬送給她的五顆毒丹。
貪狼突然推開車門,他的動作太急,腰間舊劍撞在門框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渡口的身影似乎頓了頓,但終究沒有回頭。
泥路比想象中更難走。
貪狼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忽然踩到截露出地面的樹根。
踉跄間,他仿佛又變回那個在長破山脈雪地裡爬行的少年,而前方是永遠走不到的營火。
以及每走一步雪路,就會模糊不清的故人。
“阿渡!”鳴雀突然高聲喚道。
這是村裡人對渡船夫的稱呼,可她的聲音卻帶着六十年前喊“春蟬”時的腔調。
蓑衣人終于轉身。
鬥笠投下的陰影裡,隻能看見他抿緊的嘴角。
貪狼死死攥住扇骨,聽見自己心跳如擂鼓——直到對方擡起臉。
終于不是被迫融于臉上的面具。
左邊的臉有一些亂糟糟的傷口,像打碎的瓷器被拙劣地粘合。
可那雙眼睛,依然清澈得能映出貪狼瞬間慘白的臉。
“兩位過河?”聲音沙啞得如同砂紙摩擦,卻讓鳴雀的銅錢匣“當啷”落地。
這是那年少年們的暗号,後半句本該是“風雨同舟”。
貪狼的嘴唇顫抖着,腰間舊劍突然發出嗡鳴。
那是六十年前水熊的佩劍,劍穗上還沾着冬暮的血。
那抹,明明是溫熱,卻又透骨冰冷的血。
他看見“阿渡”的視線在劍穗停留片刻,疤痕下的肌肉似乎在微微抽搐。
“現在收船了。”蓑衣人突然說,轉身時卻露出後頸一道陳年箭傷——正是當年大爆炸時為掩護貪狼留下的。
鳴雀突然沖上前抓住他的蓑衣,神情激動到有些失控,“你當我們認不出?”
她的指甲掐進棕榈纖維,“就算臉毀了,聲音變了……”
突然哽住,因為她摸到對方左肩下方斷了一截的骨。
貪狼把平日裡用的扇子插回腰間,卻又解下另一把扇子,“唰”地展開,露出背面斑駁的血迹。
那是當年決心要逃出時,十幾個人按下的血指印。
可如今隻剩四個還依稀可辨。
河面起了風,好涼,好冷。
阿渡的鬥笠被吹落,因為長生,他并沒有老去多少,隻是看上去有些滄桑。
而且幾乎滿身是傷——都是那次大爆炸擋在最後面留下來的印記。
他那雙眸子轉了轉,彎腰拾鬥笠的動作很慢,像具生鏽的傀儡,最後終是開口。
卻又隻是一句無關要緊的話,“天要黑了。”
“春蟬!”貪狼終于開口,卻見對方瞳孔驟縮。
這個被時光磨去的名字,此刻重若千鈞,讓人讀起來時,每個字,每個音節,都覺得沉重到無法吐出。
蓑衣人僵立良久,突然有淚滾出來,他倉皇地從懷裡掏出個油紙包。
打開是半塊已經黴變的不成樣子的桂花糕,正是當年冬暮被獻祭時還沒吃完的。
那時她似乎忘記了自己會被獻祭,會被一個虛無缥缈的東西害死。
唐山以前給她的一塊桂花糕,沒舍得吃完,而是掰下了半片送給她的春蟬哥哥。
鳴雀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眼淚立即砸在斑駁的油紙上,暈開六十年的塵埃。
“春蟬……”貪狼哽咽着剛開口,就被渡口傳來的号子聲打斷。
幾個村民扛着竹簍走來,阿渡立刻戴上鬥笠,面容隐入陰影。
他接過銅錢擺渡的樣子熟練又麻木,仿佛剛才的波動從未發生。
直到暮色四合,最後一縷陽光沉入河底,貪狼仍站在岸邊,看那葉扁舟在粼粼波光中化作剪影。
鳴雀忽然拽他衣袖——船尾系着條褪色的紅繩,正是當年少年們結拜時,春蟬手腕上那根。
“他不認我們……”鳴雀的聲音發顫。
貪狼不自覺地摸向腰間,發現劍穗不知何時被換了段新繩,打結方式與六十年前春蟬給他包紮傷口時一模一樣。
夜霧升起時,對岸亮起盞孤燈。
有個戴鬥笠的身影長久伫立,像座無字的墓碑,孤獨又蒼涼。
貪狼突然想起那個雪夜,正是大爆炸的那個雪夜。
春蟬把最後半壺酒讓給他時對他說了一句話,“活着的人要替死了的看明天,而我不會死,卻也不會活。”
月光照亮貪狼眼角的細紋。
六十年前沒能看清的臉,如今終于在此刻的沉默中看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