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竺蘿童子妖的母親？”
女鬼歪頭耷拉着腦袋，眼神空洞，算是默認。
顔月看了看竺蘿，又看了看女鬼，眉心越蹙越緊，“你為何不帶孩子去投胎，反而讓妖王忱把它變成為禍一方的惡妖？”
女鬼緩緩張嘴，喉嚨裡先發出詭異的咯吱咯吱聲，然後才能講出人語。
“我們，想，報仇，不公平……”
顔月聽得糊塗，但敏感的心思讓他察覺到事情存在隐秘。
“何出此言？”
女鬼慢慢擡起頭，頭發向兩邊散開，露出她青色的恐怖面容。
她對上顔月目光，隐在發絲下的黑瞳中閃過一點光，終于有了幾分情緒，說話也變得利索起來。
聽她說完，顔月和蘇星渡相顧一眼後皆沉默了。
原來女鬼生前曾是住在竺蘿村的童醫陳大夫之妻。
她的丈夫之所以能成為遠近聞名的神醫，是因為他拿自己的孩子試藥。
女鬼為他生了六個女兒，活得最久的隻有八歲。
竺蘿是她第六個女兒，皮膚發綠正是從小試毒所緻。
她沒活過三歲便被親爹活生生試毒毒死。
人死後自然要去投胎，苎蘿童子也不例外。
可轉世投胎的輪回渡有一條自地靈神創世以來就存在的規則——每個往生的靈魂在投胎前都要先由輪回渡中的冥舟判定善惡。
冥舟會送惡人投畜胎，送好人投善胎。
陳大夫雖然害死了自己的六個女兒，但他救活的患者卻不計其數。
在冥舟的設定裡，舍小家為大家是為大善，所以陳大夫壽終正寝後，冥舟為他選擇了天下最尊貴的身份——皇室之子。
沒錯，他就是轉世後的興慶國國主。
而女鬼和竺蘿别說投一個好胎，如今冥庭大亂，遍地惡鬼橫行，她們這樣的弱小鬼怪，就連去輪回渡都是一件難事。
她們自己投不了胎，卻眼睜睜看着仇人轉世逍遙，怎能不恨？
兩隻鬼魂布下惡咒，仇恨日益增加，最終苎蘿村的怨氣引來了妖王忱……
女鬼忽然大笑，語氣從悲傷轉為怨怒，“世風日下，天神無眼，冤魂難善終，冥舟渡惡鬼！哈哈哈哈哈！”
顔月聽着女鬼悲怆的控訴，不禁低下頭，面露愧色。
蘇星渡察覺到他的心情不太對勁，連忙大喝制止女鬼繼續狂笑，“閉嘴！”
待女鬼啞了聲不敢再笑後，蘇星渡面向顔月，表情一轉變得再溫柔不過。
他拍拍顔月肩膀，輕聲安慰道：“這不關你的事，是冥神花聽眠和妖王忱的錯。”
顔月雙目隐在眉骨陰影下，十指緊握在一起掐着手心，嘴唇隐約發抖。
頭上的紅色流蘇似不懂他的情緒，還在清風中悠悠晃動。
“他們在我眼皮子底下作亂，怎叫不關我的事？冥庭的賬我日後再找花聽眠清算，先找到妖王忱，救莫夕真君。”
在蘇星渡印象中，年輕的神君神力無人能敵，總是一副沒心沒肺的溫和模樣，總是對辭風仙師唯命是從，無論做什麼，都不會夾帶個人情緒，聽話得像個假神仙。
難得見他如此憤恨。
“這是整個天庭的責任，你不必擔在自己一個人身上，萬一……”
蘇星渡隐隐擔憂，怕他見到妖王忱之後，會想起什麼。
顔月沉默了一會兒，忽而擡頭沖蘇星渡咧嘴一笑，紅色流蘇在腦後自在擺動，如同他明媚清朗的笑臉。
“怕什麼，大不了再死一次，反正我能修複回來，哈哈。”
看他還是一如既往心無雜念、無所無謂的樣子，蘇星渡擠出半個勉強的笑來，暗念自己真是瞎擔心了：他接任神君前的記憶都被辭風仙師牢牢封印在某個地方，怎麼可能想得起來，我多慮了。
顔月歪頭打量蘇星渡，皺眉疑問道：你在想什麼？”
蘇星渡連忙用雙手手心對着顔月快速擺動，結結巴巴解釋：“啊，沒有沒有，我們，我們快審問這小妖和女鬼，别忘了興慶王後還等着我們解救呢！”
女鬼趁方才那會兒功夫悄悄爬到了竺蘿身邊，把女兒環抱在懷裡，用臉頰貼着她的額頭，輕輕哄她睡覺。
縛妖鍊上帶有倒刺，女鬼忍痛抱着女兒，竟然還能露出溫存的笑容。
顔月見此，于心不忍。
“蘇大哥，先收了縛妖鍊。”
蘇星渡聞言，猶豫片刻，不太情願地施法撤了縛妖鍊。
沒那縛妖鍊阻擋，女鬼将竺蘿抱得更緊。
她閉着眼，心如死灰，哀痛的語氣中帶着魚死網破的恨意，“我是不會幫你們解除詛咒的。”
顔月走過去一步，單膝蹲在她們面前，試探問：“想投胎嗎？”
女鬼聞此，猛然睜大雙眼，神色激動。
她仰頭凝視着顔月，閃光的黑色眼睛裡一半是期待，一半是擔憂，“你能幫小六投胎？可她已經成妖，上不了冥舟了……”
顔月斂眸一笑，“我是仙羽神君。”
女鬼眼睛忽地變得更亮，重複反問道：“你是仙羽神君？！”
顔月笑而不答，隻說：“做個交易，我幫你們投胎，你告訴我妖王忱在哪兒，并解除詛咒。”
女鬼眼中剛燃起的亮光又暗了下去，略顯為難道：“妖王在哪兒我倒是知道，但詛咒……詛咒是解不了的，不過隻要小六投胎了，詛咒自然就會消失。”
顔月聞此，臉上的笑意消失，低頭陷入沉思：可王後不日臨盆，等不了了……
女鬼明白他在糾結什麼，頓了片刻後補充說：“若王後不為人婦，詛咒失去先決條件就不會生效，所以隻要她在生産前與姓陳的……就是與興慶國王和離，便不會被詛咒傷害。”
這話解了顔月的燃眉之急，讓他松了口氣。
他沖女鬼十分客氣地笑了笑，略略欣慰道：“你們好像沒有他們跟我描述的那麼壞。”
顔月又歪頭指了指女鬼懷裡的苎蘿童子妖，一臉和氣地說：“尤其是這個綠色的小娃娃，膽子這麼小，不像是能做壞事的樣子。”
女鬼悲傷地低下頭，撫摸着懷裡的小六，委屈道：“我隻想讓小六有機會投胎……”
“放心。”
顔月撐着膝蓋站起來，俯視女鬼和苎蘿小六的眼睛裡沒有半分高高在上的神仙姿态，隻有對弱者的憐憫與真誠。
“神君說話，一言九鼎。”
顔月視線一轉，望了眼遠方興慶皇宮所在的方向，随後目光落回女鬼臉上，“那就請二位跟我去見一見興慶國主，先保住王後，我再帶你們去輪回渡投胎，苎蘿成功投胎後，你要按照約定，告訴我妖王忱在哪兒。”
女鬼點頭答應。
這時，顔月與蘇星渡腰間别着的羽毛墜子同時傳出辭風仙師心急如焚的呼叫聲。
“神君！蘇星渡！魔靈關情逃出來了！他可能會找天庭麻煩，你們快些回來支援！！”
二人聞言，臉色皆變得煞白！
顔月想起日記中記錄過兩百年前魔妖勾結之事，當時正是他以一己之力将魔妖分而鎮之。
可沒想到鎮魔山竟然隻鎮了這隻魔靈兩百年就被他逃了出來！
引音羽那頭的辭風冷靜些後，忽而想到什麼，匆匆忙忙改口，“不不不！蘇星渡回來，神君别回，你在人間藏好，畢竟你凡體剛修複，萬不是魔靈關情的對手，他對你的鎮壓之仇懷恨在心，必定不會對你手下留情，所以你能躲就躲，絕對不要露面！”
啊……可真是一個“極好”的消息，靈川妖王忱還沒搞定，後面冥庭冥神花聽眠排隊等着顔月處理，現在又來一個棘手的魔靈，真是叫神仙捉襟見肘啊。
顔月不禁感到無比心累，但很快接受了現實，無奈苦笑了笑後，拿起腰間的引音羽施法連通傳聲，把引音羽放在嘴邊回應道：“師父，收到了，我這就讓蘇大哥回去，我留在靈川繼續尋找妖王忱和靈川真君。”
蘇星渡不放心留顔月一個人在人間，面露遲疑之色。
但他也明白，辭風仙師向來穩重，語氣很少如此慌張，定是天庭有所大亂才會在引音羽那頭失态。
顯然現在的局勢是天庭更需要他。
因此蘇星渡掂量片刻，再三抉擇，還是乖乖先一步回了天庭。
顔月目送他飛入雲端，随後回頭看向緊緊相擁啜泣的女鬼和苎蘿小六。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似乎有一瞬間，他看見女鬼怯怯縮回了一個心虛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