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在時府,時釀春說當日是香行處的小厮告訴自己箫倚歌落水溺亡的消息,因此雲海塵現在要去一趟香行處。
可是歸庭客還沉浸在驚訝中緩不過神,他有些想不明白:“等等……如果時釀春當日已經懷疑箫倚歌的死有蹊跷,就算不找仵作,為何也不報官呢?”
雲海塵走的很快,思緒比腳步更快:“兩種可能,一是報官也沒用,二是不能報官。”
“報官也沒用?”歸庭客雖然在審案方面不如雲海塵,可畢竟跟在他身邊數年,多少也能有些自己的頭緒:“兩年前興平縣的縣令已經是燕鴻雲了,如果是因為報官也沒用所以選擇不報官,那就說明……箫倚歌的死……跟燕鴻雲也有關系?而燕鴻雲身為縣令,在興平縣隻手遮天,所以報官沒用?”
雲海塵“嗯”了一聲,補充道:“不過這隻是猜測,因為就算時釀春忌憚燕鴻雲不敢報官,但隻要她鐵了心狀告,也可以越訴,大不了就是依照《昭律》罰笞五十下而已。”
《昭律》規定:凡軍、民詞訟,皆須自下而上陳告。若越本管官司,辄赴上司稱訴者,笞五十。①
可這麼說就更不對了,歸庭客反問:“但是越訴可以贖刑啊,笞五十下,贖銅錢三貫而已②,這點錢時家不可能拿不出來吧。”
他能想到的雲海塵自然也能想到,明明有法子可以報官,但時釀春卻偏偏不用,那第一種假設便不太說得通。因此雲海塵便道:“所以我現在懷疑,時釀春之所以不報官,是因為不能報官。”
歸庭客雲裡霧裡的,他沒想到一個表面上簡單的□□未果案居然牽扯出這麼多人,一個個的如同藏在迷霧後面的妖魔鬼怪,隻能瞧見影影綽綽的輪廓,看不清每個人的真實樣貌。
他苦想着嘟囔:“可不能報官又是為什麼?”
雲海塵提醒他:“有可能是因為顧及到箫人玉,怕報官後打草驚蛇,讓真正害死箫倚歌的兇手再伺機對箫人玉下手,也有可能……”
歸庭客意識到了什麼,忽而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也有可能箫倚歌的死跟時釀春有關系!隻要報官就會牽扯到她,所以不能報官!欸?可是……”這就更說不通了:“可這樣的話,她為何要選擇做訟師呢?這不是矛盾麼?”
“對,”矛盾就對了,雲海塵肯定道:“所以你還覺得這個時釀春像表面一般簡單麼?她身上的疑點并不比箫人玉少。”
“啊?”一提到箫人玉,歸庭客腦子登時就清醒了幾分:“小玉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
雲海塵方才還在大步流星的走着,一聽到這個稱呼,登時就停下來了,他刹停的太快,歸庭客險些撞上他:“怎麼了?”
雲海塵也不知道自己為何要在這件事上較勁,但他聽見歸庭客稱呼箫人玉小玉,他就是不爽,不是嫉妒自己沒有得到同樣親昵的稱謂,而是有種被别人搶先一步、捷足先登的煩躁感:“你要是再喊他小玉,回京之後就去大理寺打掃一個月的溷軒。”
“啊?”歸庭客心想我怎麼又惹得他不痛快了:“為什麼?人家小玉都對這個稱呼沒異議,你狗……”他原本想說的是“你狗叫什麼”,但話到嘴邊,意識到對方是自己上峰,不是獄中的嫌犯,因此及時改口道:“……诟病個什麼勁兒?”
雲海塵沒法跟他解釋自己和箫人玉之間發生過的種種,不僅僅是不能說,更有一種不想讓别人窺探隐私的微妙心裡在作祟,隻好故作嚴肅道:“他真的不像你看到的那麼天真無辜。此人……手段多得很,心思也深不可測,你不要被他迷惑了。”
“這話應當跟你自己說才對,”歸庭客一臉正經的樣子,如實将心中所想說了出來:“你才是不要被他迷惑了。你知不知道,每次你從月聽窗出來都很不對勁。”
雲海塵并未覺得:“哪裡不對勁了?”
歸庭客想了想,随後神色認真的回他:“就像一隻被掐住脖子的老母雞,又急又氣又無能為力。”
雲海塵的臉色肉眼可見的黑了下來:“你再說一遍。”
“怎麼,不滿意?”歸庭客犯賤沒有夠,偏要上趕着作死:“那就像……像一隻被燙了爪子的老母雞,又驚又慌又上蹿下跳。”
他的話音一落,雲海塵險些就要忍不住在街上将其手刃,他的目光一半是冷峻,另一半是對于這種嚣張手下的無奈,偏偏歸庭客還一臉誠摯的瞧着自己,眼神中明明白白的傳答出幾個字:字字肺腑。真情實意。童叟無欺。
雲海塵頭一回生出一種想将其毒啞的沖動。
兩人在街上大眼瞪小眼,周遭是來往的百姓的閑談聲、衣料的摩擦聲、佩環的叮當聲、攤販的叫賣聲、甚至還能聽見不遠處傳來雞和狗的啼叫聲。總之各色各樣嘲哳的聲音混合在一起,聚成了當下這個熱鬧又安甯的興平縣,可偏偏就是沒有他二人的聲音。
禦史大人和他的貼身侍衛之間隻有沉默,一個想着怎麼教訓對方,好讓其以後管好自己這張嘴,另一個則想着……我家大人真的很奇怪,隻要一遇見箫人玉,定然就會顯露原形,這箫人玉到底是克他……還是有本事能收複他?
半晌後,歸庭客先恭恭敬敬的開口了:“怎麼樣?是不是意識到自己被我說中了?”他仿佛完全沒看到自己上峰的臉色,或許是看到了但毫不在乎,甚至有點兒得意的說:“你别看我是個粗人,但小時候也上過幾年私塾的,因此這點兒形容對我來說,不在話下。”
雲海塵的面色更複雜了,他想罵對方一句,卻又覺得沒什麼用處,可不罵他自己又十分窩火,語塞少傾之後,雲海塵沒忍住,忽的嗤嘲出聲:“草……”隻不過這嗤笑中帶着一個不清不楚的髒字兒,已經是端方穩重的雲大人能說出的最粗俗的話了。
歸庭客還是頭一回聽他說這種話,不由得睜大了眼睛:“呦,原來你也會說這個字兒,新鮮啊。”
雲海塵不想再看自己這個能氣的人頭腦發暈的手下,隻幹巴巴的吐出一句:“你才新鮮,你列祖列宗、一家老小都新鮮!”說罷壓根不給歸庭客還嘴的機會,擡腳就往前走了。
歸庭客在原地目瞪口呆了半晌,直到雲海塵的背影已經走遠好長一段兒距離了,他才反應過來跟上去。
老天,聽聽方才那話,這還是那個不苟言笑、整日隻知道與《昭律》和案卷相伴的雲鐵面麼……
貧嘴歸貧嘴,但兩人辦起正事兒來誰也不會插科打诨。時釀春的疑點在于她到底是在箫倚歌死前就已經是訟師了,還是在箫倚歌死後才做的訟師,這就或多或少的決定了她到底知不知道箫倚歌的死其實另有隐情,隻要查清這一點,那至于她到底因何不報官、也不請仵作驗屍的真正原由,雲海塵早晚能查得出來。
時釀春那邊的迷霧還未驅散,又從她口中吐出來個香行處。
香行處……雲海塵一邊往那個方向走着,一邊在心中沉思:又是香行處。箫倚歌的死是香行處的小厮最先發現的,箫人玉差一點出事也是在香行處,這難道真的隻是巧合麼?
看似爽朗不拘小節的掌櫃褚橫霜,會不會也如箫人玉、時釀春似的,另有一副深藏的面貌呢?
兩人不多時就來到了香行處,這個時間快到正午用飯的時候了,店裡的食客慢慢多了起來,酒樓内跑堂的小厮一個個忙的腳不沾地,招呼了這個又要給那個擦桌子,以至于雲海塵和歸庭客進去的時候,竟沒有人顧得上他二人。
兩人在堂内站了一會兒,最先發現他二人的還是褚橫霜這個掌櫃:“呦,這不是禦史大人麼。”她笑的十分明媚,慢悠悠走過來問:“雲大人今日是來查案的還是吃飯的?”
雲海塵剛想說一聲查案,卻被歸庭客搶先開口:“既查案,也吃飯。”他痞裡痞氣的笑道:“怎麼樣褚掌櫃,能不能帶我二人去樓上?一樓食客太多,在這兒查案恐影響了你的生意。”
他說的直白,褚橫霜應的也爽快:“成,随我來吧。”
将兩人引到了留上的一個雅間兒,褚橫霜沒有吩咐小厮來,而是親自招呼他二人:“想吃點兒什麼?”
香行處的飯菜價格不低,更何況還是在二樓,在這兒吃一頓飯夠他二人在外面簡簡單單吃個十天八天了,因此雲海塵并未開口點菜。但褚橫霜一看就不是那種老老實實、規規矩矩的生意人,說她不規矩,不是指她是個奸商,而是她身上的那股子江湖氣不似普通商賈,因此不能用對待平常生意人的辦法對付她,與這種人打交道,要與對方脾性相投,讓她覺得這人挺有意思,她才願意配合你,否則即便你官威盡顯,人家也未必吃你這套。
雲海塵未必了解這其中門道,但歸庭客在跟着雲海塵以前,是江湖中人,對于身上有同類氣息的人,尤其知道該如何應對,所以他從懷裡掏出個錢袋子,又從裡面掏出一小塊碎銀子:“随便上什麼都行,隻要别超了這點兒錢,酸的甜的辣的我們都不挑。”
歸庭客将碎銀子扔給褚橫霜,褚橫霜接過掂了掂,柳葉眉一挑,露出一點兒風情萬種的神韻:“其實你們要是想問什麼話,直接問就行,犯不上這麼破費。”她站在桌邊,擡手将那碎銀子輕輕一抛,又準确的接住,如此重複着手上的動作:“這頓飯得吃掉你們小半個月的薪俸吧?值當麼?”
歸庭客對付這類人十分有一套,他擡了擡胳膊,伸出一根手指對着褚橫霜虛虛一點,沒有半分的冒犯,盡是欣賞的意思:“值啊……太值了!如果沒有這頓飯,褚掌櫃興許對我二人處處提防,不肯說實話,但若是我們花了錢,不論多少,最起碼也是你香行處的主顧了,褚掌櫃可以對官差沒有好臉色,但絕對不會跟銀子過不去,是不是?”
褚橫霜清朗的笑出了聲,也不知是被歸庭客的話取悅了,還是單純覺得這人有趣兒,總之她又将那塊碎銀子抛了回去,自己伸腿勾了個凳子坐在他二人對面:“行了,想問什麼就問吧,我可不信兩位官爺會有閑心來我這兒吃飯。”
歸庭客将銀子接住,又放回自己的錢袋子裡,并給雲海塵遞了個眼神,意思是現在可以放心問了。
“褚掌櫃認識箫倚歌麼?”雲海塵開口便問。
褚橫霜的眼神閃爍了一下,面不改色道:“嗯,箫掌櫃的姐姐麼,知道,買過她鋪子裡的香粉,但與她本人算不上熟稔。”
她方才眼神中的那一點兒遲疑并未逃過雲海塵的眼睛,但雲海塵不急着深究,而是由淺及深的問:“實不相瞞,我二人剛從時府出來,時姑娘說兩年前,箫倚歌溺水而亡的時候,是香行處的小厮最先發現,并跑去将此事告訴她的,褚老闆可知道?”
褚橫霜挽了挽耳邊的頭發,漫不經心的回道:“噢,略有耳聞。”
“略有耳聞?”這個詞用的有意思,自家夥計幹了件這麼驚天動地的大事,她身為掌櫃,怎麼隻會是略有耳聞?雲海塵對此不太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