禍不單行,今日盯上他的這一隻鬼,厲得前所未見——若非那股刺入骨髓的寒冷實在折磨人,他也不至于跑到雁池旁吹熱風喂蚊子。
倒春寒之後轉頭升溫到三十,騙得水池裡的蓮都顫巍巍露了頭。
選這地方,原是指望着湖心的寶塔能震懾厲鬼一二。
但顯而易見,失策了。
于是柏臨遠隻得神色恹恹,無可奈何接受現狀,一邊被蝕骨的陰氣凍得四肢發麻,皮膚又被熱氣蒸得拔幹,内外冰火兩重天。
“别掙紮了,沒用的,倒不如遂了我的願讓我附身,待我了卻塵緣說不定還能還你一個完好無缺的肉身!”厲鬼張牙舞爪道。
柏臨遠左耳朵進右耳朵出,全當它在排氣,隻作沒聽見。
從七歲之後開眼見鬼到如今,春秋二十載,早已經教他參透了“鬼話連篇”一詞的真正含義,他哪裡還會信這些。
平靜發瘋之餘,乍一聽到這麼淳樸的引誘話,甚至還有些想笑。大學這象牙塔到底是好,校園裡的鬼也無端顯出一種腌入味的清澈愚蠢之感,叫身為社會人的柏臨遠聽了不免唏噓。
夜漸深,路燈滅了幾盞能耗大的,雁池周遭的人也漸少。
暗處亮屏招蚊子,被厲鬼叨得心煩的柏臨遠也無心玩手機打發時間,索性拾了一枝柳條,重新靠坐回太湖石上,長腿交疊,放空大腦仰頭觀星,手上柳條繞圈複拆、拆了又繞,循環往複。
久不聞人聲,心中默數的數字已過七千。
柏臨遠未被吓瘋,厲鬼先說累了嘴。
清泉石上流,伴着蛙鳴、蟬聲在寂靜的夜裡明顯。雁池夜間開閘換水,柏臨遠也是第一次親眼得見。
低頭看新奇事,瞧久了,水流映照着地燈,湖光水色也有些刺眼。
假寐不過幾分鐘,柏臨遠聽到了腳步聲。
“任你如何身強體健,鬼氣纏身,也是要熬倒的。”厲鬼不懷好意的聲音傳來,笑聲桀桀,尖銳刺耳,“認命吧,小鬼!”
鬼喊捉鬼,這話好笑。
韌性十足的柳枝展開,柏臨遠緊閉雙眼,指尖微動,已做好了劈空的準備。卻不料,他尚未來得及動作,先聽見了厲鬼的慘叫聲,吊着嗓子,凄厲悠長。
才想睜眼,什麼冰涼的物什已悄無聲息點在了他眉心。
“唔,情況尚佳。”來人語氣淡淡,聲音十分年輕,不甚溫和地寬慰道,“過了今日,便好了。”
眉心一涼,觸感柔軟。
柏臨遠這才覺出那并非什麼死物,而是柔軟的指尖。
沒有風,額間卻有寒意在凝聚,仿佛有堅冰抵在眉心,甚至連眉毛都要冰凍住。但,那蝕骨的寒意非是外力,而是柏臨遠自身積重難散的陰氣。眉間皮膚幾乎失去知覺,四肢溫度卻在回升。
來人是善非惡……阖眼的柏臨遠心忖。
恩人年少,一邊哼着不知名的曲調,一邊為他化散陰氣。直至眉心寒意散盡,柏臨遠再睜眼,隻見楊柳依依,星光點點。有來聲,卻不聞去音,厲鬼也好善客也罷,都如黃粱一夢、夜間岚霧散在風中。
“徐上,我記得你身上配着記錄儀……”
保镖聞言,從陰影中踱步而出。畫面再顯,白茫茫一片,隻餘一雙赤足雪白玲珑,踝骨纖細,落地無聲。
夜風微涼,柏臨遠指尖發燙,眉頭微蹙,神思不屬。
另一邊,難得見義勇為的靳夢衡,也為自己今夜的“魯莽”出手付出了代價。
周身陰氣籠罩,溢散遇水頓時凝出堅冰一片。
因為過于濃厚,靳夢衡别說是動用靈力,眉間見霜,連開口說話都勉強。
冥護覺察到不對之時,以靳夢衡為中心,腳下的冰面已往外擴了三圈。詭異的是,冰面厚實,不遠處的雁池之水卻隐隐約約有熱氣浮動,有添水的湧流之聲。
甫一落地,冥護「狀」便被凍了個機靈,尾巴毛都炸了起來。
它卻顧不得太多,隻原地躍起前爪用力破冰。越靠近靳夢衡腳下,冰面也越厚,縱然「狀」用上了十成十的力氣,三次才能破開。
“咔嚓——”
猝不及防,冰面開裂,冰冷的水頓時打濕了它一身皮毛,哆哆嗦嗦抖了好一會兒,它才反應過來方才不是自己錯估了力道,而是另有援兵。
“汪嗷?”
老大?
「狀」耳朵壓低,前肢微屈,吃驚地迎接上司。
“喵。”
沒用的東西。
冥護長之一的「銜蟬」輕盈如風,踏水而來。
“大人。”
「銜蟬」躍上靳夢衡肩頭,舔了舔他的臉側,無數冰霜落下,周遭的氣溫也驟然回升。
始作俑者被一條長尾捆結實,任它如何掙紮也掙脫不開,瑟瑟抖動,默不作聲。
冰肌玉骨,浮于水面。
霎時間,雁池附近除水聲之外再無魚躍蛙鳴,靜得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