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常而言,是不包的。”裴钰州臉上帶着一絲淡淡的無奈,輕輕搖頭,“但,誰讓對面的客戶格外淳樸大方呢。盡管嘴碎了些,事兒也是真的繁瑣,但錢給夠,一切好說。”
“懂,計時收費,貼心答疑解惑也是應該的。”
老表一副過來人的表情,煞有介事地道,“這年頭直播連麥咨詢還得刷禮物呢,你們這大所的資深律師明碼标價,一小時兩千起,合情合理。”
說罷,他還啧啧感慨了一番。見裴钰州又準備打電話,老表歪頭好奇,“給誰?”
裴钰州簡短答:“實習生。”
“實習生……”老表奇道,“所裡那兩個蠢萌蠢萌的?”
“以前的實習生,你應該沒見過。”
他越這麼說,姜坤越是好奇,忍不住慫恿裴钰州開免提。
電話響了三聲後被接通,那頭傳來一個溫和的聲音,“裴哥?”
老表嘴雖然有些欠,但到底家教良好,教養擺在那兒,沒有亂聽别人聊天内容的習慣。
他同柏臨遠對視了一眼,笑着搓了搓手,同好友一道偏頭看向了落地玻璃之外的江景,讓裴钰州能自在地接電話。
裴钰州:“夢衡,教育那塊的消息屬你靈通,我問你個事情。”
“您說。”
通話那頭的語氣乍一聽有些淡,不大熟悉的人聽來,會覺得有些平靜且不帶一絲感情。
但姜坤與柏臨遠二人,一個是天生十竅通了九竅的人精,一個智商極高、心思細膩,自然能聽出對方同裴钰州交情不淺。
“兩江外國語……就是你之前提過的那個,中産不剮一層皮進不去的私立學校,初中部那邊入學材料審核的具體要求是什麼,你清楚麼?”
裴钰州簡述了客戶的疑惑後,接着問道,“……這樣處理會有影響?”
“恕我直言。”電話那頭的人先是一愣,随即語帶笑意調侃道,“裴律,你終于還是搞出私生子了麼,并且難得良心發現,要負起做父親的職責?”
沉默,震耳欲聾的沉默。
“哈哈哈哈哈哈——”
老表抿唇忍了片刻,終究是沒忍住,爆笑如雷,一邊笑一邊直拍大腿,樂得沒敢擡頭看發小的表情。
裴钰州微笑仿佛焊死在了那張俊臉上,“客戶。”
“玩笑到此為止。”電話那頭,溫和的聲音穿過電波,收斂了話語中的調侃,背景音中隐隐夾雜着車輛的嗡鳴聲,問道,“孩子的戶口在誰那邊,母親是本地人麼?”
“媽媽名下。”裴钰州又道,“不是,但九月之前能遷過來。”
電話那頭之人又問了些更細節的情況,思索片刻才答複道,“有點困難啊……那學校審材料向來要求三證齊全,而新區的房子得住滿一年。紙質材料審核過後還有線下的審查,會派人到家裡來家訪,确認是實際居住。”
“之前特殊時期,大門口錄個進門的視頻就可以,現在麼……審查有多嚴,具體步驟又是什麼樣的我得去确認一下。”
裴钰州笑道:“你那邊打聽方便,麻煩你了。”
“客氣。”電話那頭的人道,“有結果了我給您回電話。”
“你現在還在忙?”裴钰州習慣性客套,“什麼時候回渝州,約着一起吃個飯?”
“聽着可能有點像是玩笑話。”電話那頭很快傳來回應,語氣含笑,“但,我現在馬上就到國貿樓下。”
裴钰州:“?”
他端了茶淺抿一口,略有些疑惑,“雖然有些意外你這個時間點出現在渝州,但抛開理由,巧了不是……我現在在外面吃飯,馬上就回來,有空?”
“有空。”
“那不急着走,一道喝杯茶先。”偏頭瞧見姜坤作怪的表情,裴钰州輕笑,“正巧我邊上兩個B大畢業的活人,雖然都不是法學院的,好歹也算是師兄。緣分到了,彼此認識一下,介紹你們認識。”
“不說其他,至少比咱們學院那群神經靠譜……”
正說着,裴钰州不經意間瞥見樂玉案,輕笑着又補了一句,“對了,還有你民商直系的師弟。人麼……你不一定認識,但一個學院的,總不至于太陌生。”
“那,一會兒見?”
“一會兒見。”
電話挂斷,姜坤嘴角微微上揚,啧啧感慨,“這年頭,實習生的人脈都這麼不可小觑啊。”他饒有興趣地看着裴钰州,眼神中透露出一絲好奇。
柏臨遠則靜靜坐在一旁,看似目光專注地盯着窗外景色,表面上波瀾不驚,恍若置身事外,實際上也側耳聽着。
主要,他覺得電話那頭,年輕的聲音有些熟悉。
察覺到了兩人的好奇,裴钰州輕輕放下電話,笑着解釋道:“人家是渝州本地人,又是教職工家庭,學校這種事情,打聽起來就是順手的事兒。附近入學的政策、要求什麼的,肯定比我們這些沒孩子的知道的多。”
他長腿交疊,姿态放松,指尖輕敲手機屏幕,又道,“直接打電話問那個學校的招生辦未嘗不可。隻是,萬一人家本來沒想起這個事,你這一問,點出來讓人家意識到了這個政策豁口,反倒是引起人家的重視,開始嚴查起來……”
“到時候客戶那邊不好交代,我們也落個多事不讨好,就有些得不償失了。”
“也是,你們這考慮得周到。”姜坤聞言點頭,臉上露出贊同的神色。
側首,注意到樂玉案的表情有些怪異,裴钰州不禁笑問,“怎麼,被這種非專業問題的咨詢吓了一跳?”
樂玉案輕輕搖頭,眼神中透露出一絲複雜的情緒,“不,隻是聽見了熟悉的名字,有些意外罷了。”
“你說夢衡?”裴钰州輕笑,了然道,“也是,我記得,他原來在S大的時候确實算得上學校裡的風雲人物來着。”
“那會兒跟現在不同,S大沒那麼多試點班的學生,固定輸送實習生不如現在頻繁,所裡招人都要筆試面試,進來的小朋友沒有一個不優秀、不能吃苦的。那時候,實習生普遍待遇都是那個數。”
他豎起一根手指,又道,“但他不一樣,在我們那兒待着,交通補貼、外勤補貼外加案件分成疊一塊,比很多在挂證的實習律師都高,但我們團隊給的心甘情願。”
“人家幹活是真拼命,淩晨兩點加班說幹就幹,很多棘手的、瑣碎的案子他都幫了大忙。”
“截至目前,他也算是我遇到的最稱心的實習生……之一。”
“之一啊。”姜坤嗤笑一聲,難得抓住了關鍵,“這個怎麼不說是你招進來的了?”
“給後面來的小朋友留點趕超餘地麼。”裴钰州笑道,“至于你後面的問題……嚴格意義上講,他是我的老闆招進來的,隻是那段時間經常跟着我一塊幹活。”
姜坤偏頭,見柏臨遠擡眸細細聽着,随口問道:“怎麼,臨遠你也認識?”
他思索了片刻,努力推理二者可能産生交集的線索,不明所以道:“算時間,那會兒你應該還在國外啃花椰菜呢,你這又是頭回來渝州,沒道理啊……”
柏臨遠看了他一眼,不答。
裴钰州搖了搖車鑰匙,笑道:“雙方見面不就知道了。”
十分鐘後,臨江國貿A座正門。
手裡拎着咖啡的靳夢衡,與或陌生或熟悉或半生不熟的幾人在大廳對視,一時無話。
“……”
說好的陌生師兄、陌生師弟,彼此認識一下的呢?感情,全是一個開水鍋裡撈出來的熟人。
靳夢衡沒動作,手機上的香包挂飾卻搖了又搖。
他擡手握住,目光投向邀他喝茶的正主,試圖知曉發生了什麼。
約莫是氛圍有些過于詭異,見慣了各種抓馬奇葩場景的裴钰州朝他笑了笑,擡手推了推鼻梁上那副精緻的眼鏡,最先出聲暖場,“看來,是不需要我再作介紹了?”
“還是需要的。”靳夢衡頓了頓,扯了扯嘴角,“濱江公園的茶室,七人間,預約的下午兩點到五點,報的您的名字。”
姜坤火鍋吃完又炫了好些高碳水食物,本來就發飯暈困得厲害,回來路上整個人困得眼皮直打架。
昏昏欲睡之際,他掀起眼皮瞧了一眼靳夢衡,被刻意埋葬的回憶瞬間開始攻擊他,讓他一下子就清醒了。他瞪大了眼睛,下意識地指了指自己,一臉茫然。
誰知道,下一秒就聽見自己的發小應了句“好”,瞧二人之間默契十足的樣子,姜坤心裡直犯嘀咕。
“我去,這圈子也太小了些吧。”老表沒忍住,用方言爆了句粗口。
話雖有些不合時宜,在這略顯壓抑的氛圍裡略顯突兀,卻也讓這怪異的氣氛稍稍緩和。
靳夢衡垂眸,朝他輕輕颔首,算是打過招呼。他刻意避開了柏臨遠的目光,看向裴钰州,“所以,您說的師弟人呢?”
“你說小樂?樓下停車去了。”
裴钰州輕輕一笑,擡手看了眼腕間的手表,“我們先過去,一會兒給他發個消息讓他自己摸過來。正好,順路研究一下附近這些适合搞招待、聚餐的地方,讓他認認路。”
靳夢衡:“……”
就臨江國貿這種隔半條街如隔天塹,不知道坐電梯抄近道,能活活繞半小時冤枉路的鬼地方,真讓人可憐師弟純靠路感和直覺自己摸索過來,怕是一輩子都要記憶猶新。
而且,樂……這個姓氏可不多見。
靳夢衡腳步一頓,心裡湧起一股莫名的預感,不确定地問,“您說的實習生,全名不會是樂玉案吧?”
裴钰州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聽一旁姜坤先打了個響指,“小朋友,猜對了。”
是認識的人,但……靳夢衡盯着姜坤看了兩秒,目帶猶疑,摁亮手機屏幕掃了一眼時間,道,“先過去茶室那邊吧,一會兒我把位置同步給樂師弟。”
順道告訴他怎麼從車庫摸去茶室,好讓對方少走些彎路。
電梯往下九層,步梯往上百步,沿江步道走了五分鐘,方得見郁郁蔥蔥一片花草後隐藏的玻璃房。
進了門,古畫、瓷瓶、枯枝,竹制茶盤、茶則、茶夾,流水聲為背景,襯托得格外精緻典雅。
對包廂環境無比熟悉的裴钰州頓時反客為主,“找位置坐吧幾位。”
“豁,不地道啊老裴,有這麼個好地方不跟我說一聲。”姜坤雙手插兜,揚了揚下巴,眼中帶着幾分調侃。
靳夢衡最後入内,循聲望去,就見二世祖戴着的變色功能的眼鏡恢複了原狀。
不似剛才在陽光下戴着墨鏡時,身上透着幾分不可言說的匪氣。現在眼鏡恢複正常狀态,歪着嘴朝裴钰州使表情,又顯露出了些許學生稚氣。
姜坤,貨真價實的二世祖。不過,這位有着造作底氣的纨绔深谙“自知之明”一詞的深意。
不算多聰明,但決定不是個世俗意義上的無腦人。
茶室送上來的點心和小食沒有不精緻的,姜坤随意撚了塊嘗過,不大滿意,向後一歪,吊兒郎當靠坐在憑幾上。
這副不羁肆意的模樣,讓靳夢衡看得一怔,再次确定自己同這位二世祖有過一面之緣。
甚至,時間還在他與裴钰州相識之前。
在靳夢衡的印象裡,姜坤就是個智商不太高,也沒法很好做到情緒自控,尚不成熟的社會人。
彼時正值S大秋招,因為雙選會宣講會場人手短缺,為了湊人頭,靳夢衡一個研一新生也被臨時抓了壯丁,像模像樣穿了身正裝,就去了招聘會會場充數。
應了那句話,世界就是個巨大的草台班子——瞧着成熟穩重的靳夢衡這個志願者是才經曆崗前培訓的臨時工,代表招聘單位來的姜坤一身筆挺的西裝做足了人模狗樣的姿态,一雙球鞋和挂反的胸牌卻暴露了他的清澈與愚蠢。
負責輔助校招工作的志願者都是招募來的,或是為了志願服務時長或是為了獲取志願者補貼而服務于企業校招活動。
參與一次記四小時的“工分”,隻要不被企業法投訴抑或是被校招團的管理層抓包,在不出現什麼岔子的前提下,幹多幹少其實差不離。
彼時,同靳夢衡搭檔,負責同一場招聘會的是一個老油條師兄。
招聘宣講結束,單位完成任務意滿離,頗具小聰明的師兄簡單與靳夢衡交代過收尾要求後,恭敬收好翻頁筆,便立馬同臨時搭檔揮手告别。
離開的時候匆忙,連企業那邊需要掃的評分碼都沒顧得上。
而姜坤呢……作為不小心被遺漏的來校宣講企業中湊數的一員,因為從頭到尾情緒不佳,兩個多小時裡大半時間趴在桌子上裝死,所以單位離場清點人數時也給這位落下。
一方面,是靳夢衡确實頭次沾手這活,沒什麼經驗。
另一方面,确實是學生娃為數不多的同理心泛濫,擔心這位從頭到尾沒給過他正臉,還不太成熟的招聘方真出了什麼事,便主動上前搭話,多關心了幾句。
起初,姜坤一直歪着腦袋鴕鳥埋頭不搭理他,靳夢衡提聲,也不過引得這位祖宗勉強擰回了個面無表情的正臉。
而後,一個表情淡淡哄,一個挎着俊臉聽,教學區的鈴聲響了兩道,後者臉色才肉眼可見緩和了不少。
眼見着到了飯點,一個人的卡也是刷,兩張嘴也是喂,企業來的所謂甲方代表也沒有挪窩的迹象,靳夢衡想着不能真給人晾原地玩什麼放置play,幹脆帶着姜坤一道去了教職工食堂吃飯。
之後,又領着人沿着學校的小路爬坡回北門,權當做是飯後消食了。
靳夢衡自認自己當時态度有些冷淡,情緒也不高,保持着正常的社交距離與禮儀,并不因為來客是到校招聘的單位代表而擺出刻意讨好的姿态與溫柔,隻當是稀松尋常的待客經曆。
可他沒想到的是,不知道當天是哪處細節出了差錯,亦或者雙方确實不大同頻,以至于給姜坤這位頗具腦補天賦、想象力出彩的二世祖留下了他求職困難的錯覺。
纨绔難得情商爆表,刻意給“考公失利又沒找到好工作的可憐年輕人、抑郁畢業生”留了些體面,隻明裡暗裡承諾,要是真找不到工作可以去找他,順手還把自己的聯系方式推銷了出去。
靳夢衡當時沒好意思打斷對方那興高采烈、完全跑偏的猜測,事後對方熱情小狗一般叭叭說個不停就更沒機會再解釋,于是隻能摘了志願者牌子,無奈扯了扯嘴角繼續帶着人在學校裡瞎晃悠。
臨了,還順手送了人一個S大的文創。
主要,對方盯着文創店那個冰箱貼看了許久,也不知道在仔細研究些什麼。
而後,二人分道揚镳,再沒聯系過。
靳夢衡淺淺回憶了一下,自行糾正錯誤印象——
倒也不是真的加上好友之後一句話沒說過。
好歹,回寝室路上,他還給對方發了對校招志願者工作态度和服務水平評價的收集表。聊天那頭,吃人嘴短、拿人手軟的年輕人也認認真真填了表。
很顯然,不止靳夢衡對這段奇妙的經曆記憶猶新,曾經來招聘會湊數的吉祥物、現在的姜總對此也印象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