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晅沒有回頭。他的聲音裹着濕重的寒氣,将少年壓得雙膝跪地。
“臣......”
“你知道朕最恨什麼嗎?”皇帝突然轉身,墜在檐角的鉛雲在眼底翻湧,“不是被人謗讪大不敬,而是錯付信任給不值得的人。”
閃電驟然劃破長空,皇帝的聲音在劈裂蒼穹的巨響中幾不可聞:“朕現在恨不得打死你。”
豆大的雨點如鞭,砸在少年身上,噼啪作響。
“那就打死我,”明月奴仰起頭,淚水随着雨水肆意流淌,“反正您早就想這麼做了,不是嗎?”
雲晅驟然阖目——他想起明月奴七歲時剛入宮,因為私自出宮被他罰跪了半日;想起這孩子十歲發熱,卻不願讓他擔心蜷在偏殿熬了一夜;想起那年上元燈會,他願以身代他的災殃——
仿佛噩夢初醒,再睜開眼時,他雖仍神色晦暗,目光中卻已沒了那穿梭的危險閃光。
他顫抖的手指在腰間蹀躞帶間摩挲了幾回,觸到了那方冰冷堅硬——他解下那方金鏡,忽地輕笑一聲:“朕竟然曾經想好好待你。”
鏡面應聲崩裂在明月奴膝前。碎片如星子四濺,有一片斜斜劃過少年掌心,血珠頓時滾落,在流光溢彩間綻開細小的紅梅。
明月奴俯首在破鏡之上,任破碎的光斑割裂出無數往事前塵:他想起去年生辰,皇帝親手給他系上的玉帶鈎;想起上個月發燒時,君父深夜來探,用浸了藥酒的帕子敷在他額頭;想起更早以前,在那個如夢似幻般的上元夜,爹爹以為他睡着了,輕聲在他耳邊呢喃:“明日……準你出宮去看顧公……”
幼時讀過的一句話混着血淚砸在他心頭:“金乃流動之物,光乃閃灼之氣,難以長久。”
雲晅擡手撣去他肩上并不存在的灰塵,動作輕柔得像在對待一件易碎的瓷器:"朕不打你,”他的聲音忽然變得很輕,“因為你不配做朕的兒子。”
潑天雨幕後,皇帝的身影漸行漸遠。明月奴仍跪在碎鏡堆裡,任血水與雨水交融成溪。一片殘鏡卡在指縫間,映出皇帝離去的背影——微微踉跄的步伐竟似倉皇逃離。
遠處的宮燈在雨幕中暈開模糊的光暈,像是那年上元節,爹爹為他提的那盞走馬燈。燈影裡,金烏墜地,烈火焚天。而執燈人的面容,早已湮滅在滂沱的淚雨中。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