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烨給了他肯定答案。
溫雁緩了好久,才接受多年仇怨一朝要了去的事實。
隻是能夠報了仇,他卻出奇的沒有什麼痛快,隻有一種空茫。
堅守數年的執念一朝破散,他竟有種短暫的不知要做什麼的茫然。
隻是很快,他就被人從這種空茫裡拉了出去。
容烨見他隻呆呆看着他不說話,手捏捏他的臉,喚他回神:“怎麼這幅表情,不喜歡這份禮嗎?”
“……不是。”
臉頰肉被人輕輕捏住提了提,溫雁醒過神,艱澀道:“喜歡。”
“王爺有心。”他道,“謝謝您。”
同樣是道謝,這次卻顯然沒有方才那般驚喜喜悅。容烨聽得出來,眸子沉下,他問:“阿雁是覺得死亡太重了?”
“阿雁恨他們,卻不願他們死嗎?”
“不。”溫雁搖頭,“我願。一命抵一命罷了。”
“再者,依溫克行犯下的罪,死得不冤。”
他呼出口氣,輕聲道:“我隻是,一時不知該怎麼做了。”
這裡其實不是什麼适合傾訴的地方,眼下情形也不太對。溫雁想着,容烨為他慶生這般精心準備着,怎麼也不該提些破壞氣氛又早已是陳芝麻爛谷子的事來。可情緒到了,他便忍不住想說一說了。
“母親死得太早,她從未在我的記憶裡出現過,按理來說,我大抵是不會同她有什麼感情,甚至可能會恨她。”
溫雁回憶起舊事,眼睛看着容烨,叙述道:“因為幼時溫書常來同我炫耀,打我記事起,他便一遍遍招惹我,同我炫耀他有母親、有父親,而我隻有秋姑姑。”
“他說,母親是犯了錯才會惹父親嫌隙,所以我那時大抵是有過一瞬的怨的。”
“隻是母親太好。”溫雁歎息,“秋姑姑養我長大,她總是同我說,母親懷我時,很欣喜,月份還不大便開始為我織小衣,因為繡工不好,還專門找了繡娘來學。”①
“後來溫克行背棄當年許母親的諾言,母親不認背信棄義的人為夫,便提出和離,要帶着我離開。”
“溫克行自不願放母親走,母親和他争執下動了胎氣,為了養胎,無奈按下和離的心,隻等着我出生後再帶着我走。”
“隻是我出生後,在她再提出要離開時,溫克行将我們囚禁在東院,不得而出。明面上說着阿娘身子差,要找醫師養養,承諾阿娘她身子好後便和離。背地裡卻對每日送來的湯藥做了手腳。”
溫雁說着又想起最初從秋然那裡聽到這些事時的茫然來,秋然死後他似乎就連一個可以依靠的人都沒有了。他道:“慢性毒藥蠶食着阿娘,等到阿娘身子越來越差,她才驚覺藥被動了手腳。溫克行想要她死。”
“聽到這裡,王爺想來還是覺得我和阿娘也不該有什麼很大的感情糾葛來。”
溫雁笑笑,“可是最後那些知道自己離不開也活不久的日子裡,阿娘用自己的力量給我留下了很多東西。”
“我的名、字,包括我的命,皆來自于她。那些小衣,還有她嫁給父親時娘家給的嫁妝,她所有的金銀,凡是覺得對我有用的,她都留給了我。還有一封封的書信。”
溫雁擡手,兩隻手指比了段距離:“有這麼厚。從我一歲開始,一直寫到七十歲,是阿娘寫給我的每一年的生辰禮。”
“秋姑姑在的時候,每年生辰我都能從她口中聽到母親的信。後來秋姑姑走了後,阿娘的信件被她全交給了我。她臨終前對我說,這些信件本該一年看一封的,但若是實在難捱,覺得難以活下去的話,那便提前看看吧,阿娘是絕對不會怪我提前看了的。”
“我便提前看了。”溫雁說着說着便又有些想笑,他憶起當時的日子,該是痛的,此刻那點情緒卻淡了很多,大概他也在釋懷了。
“一天看一封,看到最後一封時,我看到了母親在最尾寫的幾段小字。”
柳芊然是南方大商之女,父母恩愛,一個妾室都沒有,她又是獨女,自小便受盡寵愛,亦在父母的影響下對未來的伴侶有着很大的期許。
她知書達理,又性子俏皮。那年父親要北上京城擴張商鋪,她覺着有趣便跟了上去,同在京城的溫克行一眼傾心,很快便談了情。
隻是定梁帝時期,最看不得官商通婚之事,她的父親還是南方大商,便更嫁不得了。可她信了溫克行許她一生一世一雙人的諾言,所以便是鬧絕食、和家裡斷了聯系,最後甚至自願族譜都不上,都為嫁給他為妻。
偏生溫克行是個怯懦的,也是變心快的。他愛的是俏皮溫婉的女人,不是為了和他成婚發瘋鬧絕食的瘋子,所以成婚沒多久,他便變了心。
新進來的妾室許煙雨在她懷孕之時常來挑釁,炫耀自己得了溫克行的心。柳芊然自認自己沒有下賤到那般地步,溫克行納妾的事巴掌般扇在她臉上後,她毅然決然便要離開歸家。
奈何胎像不穩,她終歸是愛着自己肚中的孩子,怕來回颠簸讓肚中孩子流失,她便忍到了溫雁出生。
她沒想過溫克行會想她死。
她隻以為最多不過是鬧得很難看,可溫克行偏要把事情做絕。
發現自己中毒已深,沒多少活頭,還無法向外界傳信,被囚禁在院後,她絕望之際便開始盡自己所能為溫雁留下她所存在的證據。
不用想她都能猜到自己的孩子留在溫家後要受到多少委屈。
每日一封,本來該有更多的,可她的身子終究撐不住,信停止在溫雁七十歲生辰那封。
在信件最後,努力壓制着身子的顫抖,她一筆一劃地寫:
讓娘親猜猜,現在看到這裡的,是娘親長大的阿雁,還是幼時的阿雁呢?
若是長大的阿雁,那阿娘很高興,一封信一封信的陪着阿雁長大,雖然不能常在阿雁身側,卻也算留了痕迹。
若是幼時的阿雁,不要擔心提前看完這些阿娘會怪你。
阿雁是阿娘的寶貝,阿雁提前看到這裡,想是遇到了很傷心難過的事情。
阿娘做不了什麼,隻願阿雁看到這裡時,能短短的開心一些。不要害怕,不要哭泣,阿娘在。
承蘭。
娘親在。
承蘭,便是柳芊然給他起的字。
君子如蘭,承君子之德,是柳芊然對他的期望。
溫雁這些年翻來覆去地看了太多太多遍,柳芊然留下的話他能一字不落的複述下來。他說完,自己也沒意識到,一滴淚順着眼角滑落,滴落在了容烨的掌心裡。
托着他臉的手明顯顫了下,像是被灼到般。容烨再抑制不住,勾着他的後腦不由分說地吻了上去。
他親得又重又兇,溫雁胸口酸脹的情緒猝不及防被打斷,強硬的被拽了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