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着恭喜,眼底卻落了一場霧濛濛的雨。
“所以,你隻能陪我到這裡了,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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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是的。
沒有什麼Alpha,也沒有什麼命中注定的伴侶。在我餘下的生命裡,隻有你。
隻有你。
隻有你必不可少,有着不同于其他人的意義。
曼甯想這樣對蘇梨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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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沒等張口,天地驟然變色,昏黃不辨晨暮。叢林裡忽地一陣狂風大作,繼而巨樹腐朽、青苔枯敗、溪流斷水。大量碎葉被卷至高空,劇烈旋轉起來。
天際線另一端,沙塵滾滾襲來,遮空蔽日。
才幾秒,尖銳的砂礫就撲到了臉上,疼得像是迎面爆碎了一塊玻璃。曼甯慌忙伸臂去擋,閉緊了雙眼躲閃。
等他再次睜開眼睛時,沙塵暴已經停了。
雨林也消失了。
四周是大片瘠薄的荒原,遼闊、焦黃、炎熱。猩紅色的平頂斷岩一層層橫亘在遠方,露出錯疊的沉積岩裂面。陽光熾烈,空氣中聞不到一絲水汽,呼吸間,幹燥得肺都在痛。
曼甯還坐在那根巨大的榕藤上——它完全木質化了,墨綠褪盡,呈現枯木般的灰白色,像一截扭曲的屍骨。
身旁是空的。
蘇梨不在那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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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瑟,有些事情,本來就是一個孩子力所不能及的,做不成它,并不是你的錯。謝謝你沒有忘了我,這麼多年,能被你一直記在心裡,我……已經很知足了。”
蘇梨的聲音從每一個方向傳來。
輕輕淺淺,缈若煙雲。
“……好在,不幸中的萬幸,我們兩個當中,至少還有一個是自由的。艾瑟,朝前走吧,别總是惦念我了。人生這麼長,要是和我一起困在了這裡,就不值得了。”
天地間的每一縷風、每一粒沙、每一束飛揚的枯草,都在向他傳遞蘇梨的話。曼甯環顧四周,幹燥的沙塵之中,突然多了一絲鹹澀的濕意。
那是蘇梨在哭。
“那麼,就到這裡吧……艾瑟,回去吧,回去吧。”
你要離開了嗎?
不可以!
曼甯焦急地到處尋找,終于發現了聲音的來處。
在一株枯萎的金合歡樹下,停着一輛融入了漫漫黃沙的迷彩重型軍卡。貨廂尾部焊有一排堅固的鋼制栅欄,囚牢般困住了一個青年——與他相仿的年紀,一頭漂亮的淺栗色頭發,五官蒙着一層淡淡的水霧,怎麼也看不清晰。
可曼甯知道他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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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梨!”
曼甯奮不顧身地跳下了榕藤,懸空三米,落地時撲跌一滾,尖利的碎石割破了膝蓋和小腿。他一點也感覺不到痛,淌着淋漓的血,大步沖向了那輛軍卡。
不要抛下我!
我也該在車上,該和你在一起。
軍卡卻在這時候發動了,輪胎磨地,揚塵數米,模糊了曼甯的視線。它載着那個孩子、少年或青年,駛向了杳無人煙的荒漠——沒有路标,不知終點,連道路和荒土之間都不存在清晰的邊界。
他們離得越來越遠,像是永遠不會再靠近。
“蘇梨!”
曼甯撕心裂肺地呼喊,軍卡卻不肯停。他追到了嗆人的煙塵中,努力睜大一雙眼睛,想要辨認軍卡的去向,然而什麼也看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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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過去多久,煙塵才散盡了。
那輛軍卡也消失了。
曼甯一個人站在渾濁的天穹之下,形單影隻。遠方的岩山、烈日和雲團劇烈地扭曲了形狀,滲出鮮血似的绛紅,千絲萬縷地往下淌。
一隻烏鴉在頭頂盤旋了幾圈,落到那株金合歡樹上,發出了嘶啞的短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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枕頭洇濕大片。
黑暗中,曼甯睜開眼睛,一滴滾燙的淚水滑入了鬓角。
他喘得很急,心悸,神經刺痛,又反胃不止——分不清是這一晚的藥物反應太劇烈,還是夢裡的情緒起伏太動蕩。手伸到汗津津的頸邊,摸了摸,勾住那根細鍊子,沿着它一路尋到胸前,将海紋石墜子攥進了掌心。
這樣攥了許久,他才恢複了平靜,扶床坐起,按亮了一側床頭燈。
光芒昏暗。
後半夜,窗外一團墨黑,裝飾用的草坪燈和挂樹燈串也熄滅了。屋内還是睡前的樣子,水杯、時鐘、相框、紙巾盒、拖鞋……都維持着教授離開時的狀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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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甯看向了正對床的那面牆壁,上邊貼着這間宿舍唯一一件“裝飾品”。
一張聯邦與帝國的全域地圖。
心葉型大陸,上寬下窄,自北向南收束,東西橫跨三千七百公裡,南北縱貫五千五百公裡,中央被一片廣袤的鹈鹕河雨林截斷。
帝國占南,聯邦踞北。
聖希維爾位于聯邦的北境,從這裡出發,一路向南,穿越大半個聯邦,再穿越鹈鹕河雨林,就可以抵達帝國境内。到了帝國境内,繼續一路向南,穿越荒漠、赤岩地和稀樹草原,就可以抵達一片臨海的半月狀綠洲——
索文亞克郡。
曼甯沉默地望着這個地名。
印在地圖上,它和聖希維爾之間不過隔了短短幾筆折線,而延展到現實世界,這幾筆折線卻是一段長達四千一百六十公裡的旅途。
他始終無法成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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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慢慢攤開了手掌。
燈光下,海紋石色澤清瑩,靜水底,泡沫紋,似融未融的藍與白。透過它,隐約還能看到那一天叢林小水潭的斑駁日光。貼在臉頰上,溫熱得像蘇梨牽過他的手。
蘇梨,我從來沒有忘記你。
一天也沒有。
将來也不會忘記。
我是為了你、為了和你的約定才依然活在這個世界上的。無論過去多少年,終有一天,我會越過槍林彈雨的國境線,找到你,接你回家。
你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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