郊狼山。
盤山道依勢而上,迤逦如帶,穿行過晚秋的桦樹林。沿途立着一根根單調的斑紋白杆,上端紅葉織錦,下端枯葉鋪地。有人大步跑過,腳邊帶起一陣風,比羽毛還輕的碎葉子就簌簌地揚起來,撲向了山道邊。
裴蘭頓一騎絕塵,将弗拉澤一行人遠遠甩在了半山腰。
澄空無遮,烈日灼灼,曬得人汗流浃背。厚重的作戰服早已脫下,系于腰間,上身隻留一件軍綠坦克背心,露出大塊肩臂肌肉。時間久了,背心也幾乎濕透,深一片,淺一片,滿是不均勻的水痕。
這一趟,裴蘭頓跑得并不輕松。
十公裡山道,放在以前頂多是日常難度,放在今天,卻成了地獄難度。
他剛打出一身淤腫,肌肉、韌帶、關節軟骨都有挫傷。每跑一步,就不可避免地拉扯一次傷處,痛得冷汗夾着熱汗冒,淌進眼眶裡,連視線都水漉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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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蘭頓其實知道自己沖動了——開口讨罰前就知道。
他本可以逃過一劫。
哈斯汀上尉并不像他以為的那樣是非不分。錯在弗拉澤一方,他這邊領一點象征性的懲罰,寫兩頁檢讨之類的,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鬥毆風波也就過去了。
是他非要自讨苦吃。
可哪怕再來一次,他還是會做出同樣的選擇。因為那個時候,在哈斯汀班衆人面前,他無論姓甚名誰,實質上都隻有一個身份:
曼甯的學生。
他必須一分不少地承擔後果,展示無可挑剔的公正,才不至于拖累曼甯的名譽。
當然了,原因不止這一個。
他還想借此賞自己一頓結結實實的教訓——和曼甯的關系才稍有緩和,上了兩個月以來第一次正常互動的格鬥課,結果呢?下課沒五分鐘,他就鬧了一出翻天覆地的動靜,變本加厲,一步到位,校規扔地上踩,優等生人設一錘子砸個稀爛。
他總是這樣。
總是魯莽、沖動、屢教不改,永遠有惹一身麻煩的本事。
今天這場沖突,少說也有二三十個人看見了。一傳十,十傳百,途中再添點油、加點醋,等傳到曼甯那兒,會演變成一個怎樣的版本?曼甯還願意聽他解釋嗎?
下周,他是不是又該回去坐冷闆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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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道上,落葉積了寸厚的一層,被鞋底碾碎,發出節律的研磨聲,枯燥且安穩,沖淡了些許肉·體上的痛苦。
裴蘭頓咬了咬牙,将自己視作一個苦修者,憑着意志力大步往前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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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公裡跑完,裴蘭頓又依照哈斯汀上尉的命令,清掃了小半片南廣場,擦拭了廣場中央的雙鷹雕像——僅限上面那隻。
它是Alpha。
四百年前,聖希維爾的創始人藝術靈感迸發,以校名首字母X為參考,設計了一枚雙鷹展翅、上下齊飛的紋章,寓意相當深刻:不論何時,我絕不背棄我的戰友。隻可惜,每一個見到它的軍校生都不約而同地認為這兩隻鷹是在交·配。
一攻一受,上A下O。
于是,這座雕像就成了一個經典污梗,屹立在廣場中央,流黃百世。
裴蘭頓内心之所以抗拒聖希維爾的畢業證書,一方面是因為對帝國的路德維格皇家軍校還抱了點兒念想,另一方面,就是因為這枚不忍直視的紋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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擦完雕像,日頭已近西落,弗拉澤、亞倫和蓋米才姗姗來遲,或扶腰,或喘氣,一個拖着另一個,半死不活地跑進了南廣場。
“喂!”
裴蘭頓高高站在基座上,搭着一側鷹翼,吹了個輕快的口哨:“三打一打不過,連跑個步也跑不過,你們還能更廢物一點嗎,Alpha班的小雞崽們?”
弗拉澤三人氣急敗壞,集體沖他豎起了中指。
裴蘭頓一樂:“下回見到曼甯,嘴巴記得放幹淨一點,他揍人可比我狠多了。”
說着就擺了擺手,轉頭飛身一躍,穩穩落地,抛下身後罵罵咧咧的三人,奔向了法芙納餐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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掐着餐廳關門的尾巴,裴蘭頓殺到自助餐台,搜刮出了最後一盤殘羹冷肴,在隻剩寥寥數人的大堂裡風卷殘雲般吃完,然後帶着一身臭汗回到了宿舍。
萬幸周一沒排夜課,還能舒舒服服地沖個熱水澡,緩慢回血。
走出浴室,他三下五除二吹幹了頭發,往傷處抹了點消炎凝膠,又從抽屜裡翻出一聯創可貼,撕下一片,“啪”地拍在了臉頰上。
好熟悉的畫面啊。
裴蘭頓望着鏡子裡的自己,有些哭笑不得——兩個月前,他也這麼折騰過一回。
那會兒揍他的……還是曼甯呢。
他抓了件幹淨的卡其色陸軍短袖套上,抄起宿舍鑰匙,往褲兜裡一揣,出門飛奔下樓。不出意外的話,這個點,芬奇他們應該正在一樓的休閑廳厮混。經過這雞飛狗跳的一天,裴蘭頓可太需要來自狐朋狗友的安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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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閑廳大門半掩,人影幢幢,時不時傳出一陣喧笑,比往常熱鬧得多。
裴蘭頓走近了一看,吧台邊和沙發上都坐滿了人,還有不少沒座位的,幹脆就端着飲料靠在球桌邊,個個眉飛色舞,像是在開茶話會。
有新八卦?
他興緻高昂,正準備推門而入,裡頭冷不丁飛出來一句話,挾闆磚之勢,迎面拍在了臉上:“沒準他暗戀曼甯呢,你不能排除這種可能啊,對不對?”
暗戀。
暗……暗暗暗戀?!!
裴蘭頓三魂七魄都差點吓飛,一秒内完成了急刹、後撤、側身三個動作,整個人泥點子似的濺在牆上,貼得死緊,大氣都不敢喘一聲,生怕裡面的人餘光一瞥就發現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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