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頓了頓又說,“我那時覺得,就算缺胳膊少腿也沒什麼,什麼困苦我都能承受。可沒想到我瞎了,看不見士兵操練、看不見戰場部署,也騎不了馬。我就覺得,我二十年付出的所有努力都白費了,我的人生,全完了。”
錢淺輕聲道:“王侯将相似風雲變幻,王朝興衰起落,交替更疊,誰主沉浮。多少人終其一生,都盼望着能富貴顯榮,功成名就,占在頂峰睥睨一切。”
宋十安說:“我從前也認為,為國民鞠躬盡瘁,成為萬古流芳的一代名臣,就是我的畢生追求。上天憐惜,留我一命,讓我得以想通,其實人生未必沒有其他活法。”
錢淺不贊同:“你隻知世間紛繁複雜,芸芸衆生浩如煙海。殊不知,其實每個人的命運,早在從這世間醒來時便已注定。”
宋十安心疼地說:“錢淺,不要着急去否定一切。你可能隻是心情不好,待這個階段度過,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錢淺歎息道:“你不會懂的。這個世界是虛構的,利益權勢、家國榮辱、各種欲望,都是人類想象出來的東西,實際一切冥冥之中自有定數。”
“錢淺……”
他還要再說,卻被錢淺無情打斷:“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這條河道往東三十裡最窄的地方,有座青石橋。飛鳥遺留下一顆樹種,在橋頭一側的青石磚縫裡紮了根,長成小樹苗。最初它隻有手指粗細,也沒人去管它,幾年下來就長到手臂粗了,樹冠的枝葉還能給路人遮個涼。”
錢淺看向宋十安,“但你可知,它是有生長極限的。”
“等它再粗壯些,根莖頂起了青石磚,威脅到了青石橋的穩固,它就會被人們鋸掉。畢竟,對于耗财耗力才能建成,供人們兩岸穿梭通行的青石橋來說,一顆小小樹苗實在不值一提。”
“這顆樹苗或許前一天還在感慨,它受到上蒼眷顧,能幸運的在河邊紮根,永遠不缺水分,隻要它努力生長,總有一天能長成給人遮風擋雨的參天巨樹。等被砍掉時,它可能又會感歎‘時來天地皆同力,運去英雄不自由。’”
“它永遠都不會知道,它隻是一顆被鳥兒遺落在此的小種子,雖得以紮根而活,卻終究會因為有礙青石橋的穩固而死。一切的一切,從最初就已經注定。這就是宿命。”
錢淺長歎一口氣,最後說:“人固有一死,很多執着的東西,都沒有意義。”
兩世時光一晃而過。
破碎、重啟、摧毀、再來。
她眼睜睜看着自己的璀璨星河被命運強硬剝落,卻無力掙紮。她站在幹涸的河床中央凝望這個世間,在失去的境遇裡迷茫、惶惑。
她不再遊刃有餘,隻能苟延殘喘混日子,等待命運的齒輪碾壓到身上的那一刻。
宋十安伸手摸到錢淺的手臂,順着手臂向下握住她的手,“錢淺,凡生于世,都有活着的權利。人間還是挺有意思的,放過自己,與命運和解,别為執念深纏。”
“如何和解?”
錢淺冷笑:“我從前不知自己在演戲,沉浸在戲台和劇本裡,無時無刻不在認真扮演自己的角色。現在我醒了,我意識到這隻是一場戲,一切都是假的。我已然跳脫出來了,除了冷眼旁觀台上的人依舊沉迷不醒,還能做什麼?我又無法終結這場戲。”
宋十安急道:“你還可以選擇按照自己喜歡的方式去度過此生!”
錢淺眼角滑落一滴眼淚,灰心地說:“可同一場戲,不管重複演繹多少遍,結局都不會改變的。”
“錢淺,接受現實殘酷,重返舞台,按照你喜歡的方式,滿懷熱情去繼續演繹你的人生。”
宋十安握她手的力氣很大,似乎想把他的力量傳遞過來。錢淺愣在原地,“接受現實的殘酷,依舊滿懷熱情的生活……?”
宋十安點頭,“我剛看不見時心浮氣躁,不會用盲杖,絆到兩次後,家裡就給我打了輪椅。若非與你結識,我也不知道我可以自己走路,可以自己吃飯,可以自己完成很多事。”
“就算是完全不一樣的人生,也并沒有那麼可怕。不嘗試一下,又怎知不值得?你看,我又摔了幾次之後,現在不是走的好多了?”
盛春的陽光溫和不烈,微風繞過樹梢送來暖意,兩個孤單的靈魂彼此靠近,在這無聲的溫暖中交融探尋。
錢淺心頭多年的黑雲好似被日頭照散了許多,笑說:“這就叫看透生活但依然熱愛生活,是嗎?”
宋十安也笑:“一直以來,我們都活得太用力了。放松一些,說不定随心所欲的生活,更順風順水呢?”
“會嗎?”錢淺仍舊猶疑。
随心所欲,也得有“欲”啊!可她早已沒有了期待,也失去了欲望,她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能要什麼。功名利祿,都要建立在“活着”的基礎上。而她,沒有這個基礎。
“會的。”
宋十安像在保證一樣,誠懇而認真地說:“隻要知道自己為什麼而活,就沒有什麼是不能忍受的。”
錢淺定定地看着他,暖風拂動他的發絲,飄進她的心裡,撥動了沉寂已久的心弦。
錢淺突然覺得,她好像有了想要的東西。
她想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