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宜煩躁地将被子一掀,怒氣沖沖地穿好了鞋,忍着痛走到門口,人才差不多冷靜下來,回想起她從後院返回時沈度的那個眼神。
事到如今,她倒是越發看不懂他了,除了靈芝那事确乎有些不近人情,其餘事情他幾乎妥帖到無可挑剔,按理……今日定陽王府落到如此地步,借機為難的人不會少,偏偏這個沈度,禮數周全到幾乎挑不出半分錯處來。
她下樓時,沈度命人煮了鍋羊肉,隔着老遠便能聞見那股子膻味兒,遠遠見她一瘸一拐地抓着扶手下了樓,他賠了個笑:“還以為縣主不肯賞光。”
請宋宜下來的禁軍在一旁站着尴尬,但走也不合規矩,沈度沖他示意:“縣主整日都沒怎麼進食,怕誤了明日腳程,特地叫人重新煮的,來嘗嘗?”
他這話坦坦蕩蕩也合情合理,倒顯得北衙小氣太過,那人有些不好意思,推脫了:“既如此,還請縣主和大人慢用,小人在一旁候着,二位有事吩咐便是。”
那人遠遠守在一旁,沈度替她盛了碗湯,湯上漂幾滴油珠子,再配上幾段小蔥,他替她拿了勺:“夜裡寒涼,羊肉湯驅寒,縣主嘗嘗。”
宋宜四下看了眼北衙動靜,這才接過,卻沒喝:“大人葫蘆裡賣的什麼藥,不如直說。”
沈度替自己也盛了碗,拿湯勺攪了攪,任它涼着,這才看向她,眉峰不自覺地蹙起。半晌,他低聲道:“許林死了,中毒。”
宋宜拿碗的手一顫,那幾段碎蔥花便漂來蕩去不得安生,她目光亦随着蔥花動了許久,眼見着它安分了,才問:“大人認定是我了?”
“他死在去帝京的路上,從這客棧走出去五裡地而已。”沈度喝了口湯,“方才你同他在後院。”
“便是我又如何?這事不過是主子處死一個家仆,值得大人煞費苦心來套我的話?”
“宋宜。”沈度喝住她。
宋宜沒料到他竟敢直呼她名諱,一時間不知作何反應。
他繼續道:“宋宜,你少自作聰明。你能看出來的東西,王爺在朝中如魚得水多年,你以為他會看不出來?那他為何不動手?”
她半晌沒說話,沈度意識到自己的失态,剛想挽回,就聽她問道:“大人這算是在關心文嘉?”
“不過是不想看見縣主犯蠢。”他聲音已恢複平穩,半點聽不出來波動,和方才的反應判若兩人,“縣主今日能揪出一個明面上的許林,日後就還會有第二個第三個暗地裡的許林,你定陽王府尚有一日生機,身邊的眼線便一日不會少。”
宋宜目光落在他方才替她乘的這碗湯上,想替自己解釋一句,可又想起宋嘉平那句若他來動手會有麻煩,默默将這話咽了下去。
他語氣裡透着些慵懶:“今日事多,下官有些乏了,先行告退,縣主慢用。”
“大人,”宋宜叫住他,“這事瞞得下來麼?”
“現在怕了?”他這笑聲像是融了冰雪一般,低得宛若清泉淌,偏帶了幾分諷刺,“縣主方才動手的時候倒是半分沒猶豫,更舍得以身作餌。”
“大人既盡數看在眼裡,卻也沒阻止我。”宋宜垂下雙目,看了眼早已弄髒的鞋面,“重要人證路上出事,大人少不得要擔一個失職之罪。”
沈度嗤笑:“要宋家萬劫不複的人是北衙,内奸出事,比下官緊張的人多得是。”
“下一次就未必如此好運了。”沈度慢條斯理地将帕子疊好,又替她布了點菜,“縣主勿要聰明反被聰明誤。”
“沈大人。”
沈度沒看她,目光落在鍋中沸騰的湯上,肉片翻滾,油珠子随着湯的沸騰而忽隐忽現。
他望了眼緊閉的大門,忽地笑了笑:“定陽王府也是個傳奇,三代武将威名赫赫,不想到這一代,世子不習武跑去地方做了個鹽官,幼子學了點花拳繡腿便自視甚高,獨女更是自幼當做嬌女養,到頭來卻能取身邊舊仆性命不眨眼。說來,最有令尊風範的,竟然是縣主一介女兒身。”
宋宜嘗了片羊肉,卻辨不出滋味,隻得向沈度笑了笑:“謝大人誇獎。”
“下官可沒有誇獎的意思。”沈度起了身,“從縣主不留貼身丫鬟那一刻起,下官便知縣主内裡也不過是個涼薄人。隻是,文嘉縣主這樣的人,本不該活成這樣。”
宋宜擡頭看了沈度一眼,将他的碗接過,重新替他盛了碗滾燙的熱湯:“既是大人非要文嘉前來,斷沒有大人先走一步的道理,大人不會如此不知禮數吧?”
沈度聽她如此說,重新坐了下來,從善如流地接過她遞過來的碗,道了聲謝。
“家父掌舉國軍權,替今上平十亂收三屬國,戰功赫赫,卻有無數人無時無刻不在盤算着如何讓他跌至泥濘之中。今日之事不就是最好的證明麼?”宋宜低頭,“大人覺得,文嘉縣主這樣的人,該是怎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