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轉身,就看到明铮朝自己拱手施了一禮:“在下明铮,字遠書。還未請教尊姓大名?”
“我……姓孟,名歸。孟夫子的孟,歸去來兮的歸。”歸夢随口将名字颠倒,杜撰了個假名。
“好名字。”明铮贊道。“不知孟兄可願賞光去共飲一杯?”他示意去旁邊的天然居。
他态度極是謙遜,從頭到尾沒有一點為官的架子。這倒讓歸夢覺得自己心裡那番計較,是有些心胸狹窄了。
他畢竟救過她一命。救了她,卻不留姓名,也不願打個照面,在她醒轉前就離去了。這樣的人,她怎能因這一點點細枝末節就否定他?
歸夢假裝考慮片刻,故意道:“你若有誠意,何不請我去你家中小坐?”
這話說得極為唐突。歸夢一再試探,想看看明铮的脾性。
本以為明铮會猶豫甚至拒絕,不想他竟是一口答應:“榮幸之至。”
明铮遣了車夫與随從先行還家準備,歸夢也給紫芽使了個眼色隻讓她暗中跟随。
二人在這鬧市中并肩而行。遠遠看去,這對氣質高貴的少年,舉止潇灑,俊雅秀逸,恰如一雙連璧,攬盡天下風流,引得無數路人連連回頭駐足。
如此向西走了一程,便看到幾座民宅,并不甚起眼。相較于秦淮河兩岸的士家宅邸,自然是天差地别。
其中一座宅院挂着“明宅”二字,想來便是此處了。
“寒舍簡陋,讓孟兄見笑了。”
歸夢聽他一路上一口一個“兄”字,想着他應該是并未識破自己的女兒身。畢竟在女扮男裝方面,她是駕輕就熟的。
她忍着笑:“明兄何必謙虛,此地比之小弟的居所,當真如世外桃源了。”這話她倒是沒說謊。
這座三進三出的小宅院,石秀水曲,茂竹幽深,環境甚是雅緻,頗合她胃口。
明铮一進門便安排管家去準備飯食。
除卻之前見過的車夫與随從,還有剛才的管家。整座宅子似乎并沒幾個人在。
“家父方到建康便生了場大病,如今仍在靜養中。”明铮看出她的疑惑,解釋道。
歸夢點點頭表示理解,不用見長輩正合她意,避免了露餡兒。
她到了正廳,見各種布置擺設都是中規中矩,挑不出錯,算不上寒酸,但是當真是一絲富貴氣息也無。
雖知他家是寒門庶族,但是他家姊已為太子側妃,自己又受封太子洗馬,官職不低且要緊,是多少人豔羨眼紅的位置。當真至于這般謹小慎微嗎?
她不由得想起那一日,她落水被他救起。他也是事了便拂衣而去,不惹一點恩怨。
這一路上兩人盡是閑談,歸夢自然是對自己的家世背景語焉不詳草草帶過,明铮卻是極為真誠有問必答。他不說話之時便已風采迷人,說起話來親切随和。這倒是叫她越發沉醉迷惑了。初時那一點不愉快她已迅速淡忘。
人如玉樹臨風,卓爾不群,心似比幹七竅玲珑,聰明通透。這般完美的男子,當真存在于世間,豈能不讓人為之傾倒。
三年前那驚豔的一面,她看到了他眼中的失意,但她并不了解他,僅僅在憑自己的想象去勾勒他的性格。如今初初結識,她也弄不清自己是什麼心情。
本來是懷着好奇、期待、愧疚 、探究、了解的心思去接近于他。然而她越接近,越發覺得他遙遠。大概就如同她見到詩安時的感覺一樣,震驚這世上還有如此完美之人,怎能不叫人敬畏之餘産生自卑。
書房本是最能體現主人脾性的地方。歸夢仔細觀察着書房的一陳一列,均是極為尋常之物。
唯有窗前的兩株從未見過的喬木惹起了她的注意。
那樹約兩丈高,枝幹并不算粗壯,但嫩綠色的葉子生長得極為茂盛,伴着黃綠色的小花星星點點垂下如瀑布一般,顯然是極為用心栽種的。
“這是什麼樹?”
明铮怔了一下:“明開夜合花。”頓了頓,又道:“花朵白日沐光而開,入夜則閉合。”
明開夜合……歸夢在心裡輕輕重複着這個名稱。
“明”是他的姓,明開夜合是這花的習性。聽起來既與他相稱又很特别。
她來了興趣,正想多了解一些這從未見過的、習性特别的花,明铮卻面帶微笑禮貌地引着她走向别處。
穿過小院的回廊邊上種了幾株桃樹,花瓣已凋落得所剩無幾。走到盡頭是一座木頭拱橋架在池塘上,池塘邊是一小片竹林。
伴着鳳尾森森,龍吟細細,兩人相對而飲。
歸夢素來愛竹,愛酒,自是胸懷大暢。
菜式是很普通的胡餅、粟飯、菘菜,魚脯,酒則是市面上賣的白醪曲。
“家中飲食向來簡素,倉促間未備得珍馐好酒,還望孟兄海涵。”明铮舉杯敬酒。
歸夢平日對飲食本是極為挑剔,像這類菜色根本上不了她的飯桌。但今日行路較多,腹中饑餓。她動筷嘗了幾口,不想味道竟然不錯,便忍不住食指大動。
吃得八分飽她忽然意識到,自己的吃相或許太過粗豪了。她俏臉微紅,擡眼看向明铮。
明铮所食并不多,隻是淺酌了幾杯,含笑看着她進食。
差點忘了,她現下是女扮男裝,吃飯粗野一些也是正常。
歸夢停箸點評道:“這胡餅做得極是地道,與我幼時在高平吃的味道相差無幾……”話一出口,她便後悔了。這一下子,就把她的生平經曆暴露了,不知道他會不會有所聯想。
“哦?原來孟兄也是高平人氏,我們倒是同鄉。”明铮替她斟上一杯酒,表情并無任何異樣。
“廚娘原是在我高平家中做了十幾年的。自舉家遷入建康後,父親便水土不服生了重病,水米難進,隻能托人輾轉将她帶來。有她烹調的食物,父親才漸漸好轉。”
歸夢點了點頭:“确是好手藝。食物烹調雖是小道,卻能撫慰人心。能把簡單的食材做得美味,更是不易。算起來我離開高平也有幾年了,多謝明兄讓我一飽口福,再次嘗到這般地道的家鄉味道。”說完,飲盡了杯中之酒。
“孟兄客氣,你若是喜歡,便常來寒舍用飯。”
“當真?”歸夢睜大眼睛。
明铮啞然失笑:“有何不可?”
歸夢大喜過望,不管他這話是客氣還是真心,但隻要他說出口了,她便有理由時常來找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