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陳湊到歸夢身側悄聲道:“這應當便是鸨母了。”
歸夢不知鸨母什麼意思,但見這婦人似乎便是主事之人。
她聽這主仆一搭一和心下甚是不耐,折扇一收,斜睨着那婦人道:“我現在就要見見錦瑟,你開價吧。”
小陳和紫芽在旁聽得搖頭歎氣,這不是等着被鸨母狠宰嗎?
歸夢此番傾盡了荷包,直歎這莳花樓物價太也昂貴,當真是個銷金窟。
饒是如此,鸨母隻讓她一人去到錦瑟的房間,紫芽和小陳隻得在大廳飲茶等候。
歸夢敲了敲門,聽到屋内有女子嬌聲應了:“請進。”她方推門進入。
進門左手邊的屏風上挂着幾件女子的衣裙,右手邊的梳妝台前坐着一位美人正對着菱花鏡梳理着青絲。
鏡中女子粉黛不施,轉過頭來卻是麗質天成,滿頭青絲如瀑般垂于肩頭,眉上一點朱砂痣嫣紅。
歸夢不得不承認,她确是個很美的女子。雖然不及詩安那般容顔絕世,出塵脫俗,但她美在嬌豔而親切,氣質溫文爾雅又帶三分楚楚可人。
這房内的陳設倒是出乎歸夢的意料。她本以為淪落此地的女子必然日子苦楚,不曾想卻是生活在富貴錦繡堆裡,绫羅綢緞繡着金線,妝台也是上等的梨花木雕刻而成,宛然是富家千金的用度。
“公子是……?”錦瑟開口詢問。
“你不認得我了?”歸夢的話問得有些含糊,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問的是哪一次,是幾日的那次見面還是三年前的那一面。
錦瑟一雙妙目瞬間恍惚失神,秀美的面龐随即浮起一點勉強的笑:“奴家記起了,乞巧節那一晚,畫舫之中,您與另一位公子一起……”歸夢注意到,她提到明铮又像是有些傷心似的。
“是,還有呢?”歸夢熱切地追問。
“還有?”錦瑟茫然搖頭。
歸夢自懷中取出那枚比目白玉佩,手指捏住絲縧,手掌松開,那玉佩便垂垂地出現在錦瑟的眼前。
白玉雕刻而成的兩隻比目魚活靈活現,意趣宛然。
錦瑟大震,睜大雙眼定定地看着玉佩,美目中有晶瑩的淚珠流出滾落雙頰。她顫抖着手接過,輕輕撫摸着玉佩上的紋路。
三年前,她穿着火紅的嫁衣逃婚,幸得了一個男童的指引才順利出逃,臨分别前,她以這枚比目白玉佩相酬。
經曆了三年的時光,這枚白玉佩依然光潔瑩潤。隻是,物是人非呵……
她哽咽道:“是你……小兄弟。”
“是我,姊姊。這玉佩我仍保存着。那一夜我沒認出你,事後才想起來。你怎會淪落至此?”這話說出口,歸夢自覺失言,用“淪落”二字,豈不是戳痛她心窩嗎?
“我的意思是,當年我看到,你與一個男子一道離去了……又怎會做了樂伎。”歸夢小心翼翼地問,她想找補,卻發現怎麼說,都難免不惹她傷心。
錦瑟凄然一笑:“有何足道呢?無非是‘女之耽兮,不可說也’的故事。像我這樣大逆不道、淫奔苟且的女子,便是這樣的下場!”
歸夢大吃一驚,怎麼會!怎麼竟然會是這樣……她腦海中不斷浮現那一幕——錦瑟身着大紅嫁衣從後門逃婚,被一男子攙扶着登上馬車離去的身影。她分明清清楚楚地記得,錦瑟含羞帶怯的如花笑靥,那是發自肺腑的笑。
她以為錦瑟的離去是奔向了能給她幸福的歸宿……
她逃婚,逃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封建禮法,是她不愛的明铮!
可怎會……落得這樣慘遭抛棄,淪落風塵……
歸夢踉跄着後退了一步,撞上了身後的屏風架子。
錦瑟如今這個下場,她是不是做了幫兇?她心中浮現了這個念頭便再也揮之不去。
若不是有自己引路,錦瑟未必就能順利出逃,她會無奈地嫁給明铮,初時或許并不快樂,但是年深日久,她自然會愛上明铮。他二人外貌登對,可以說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婚後日久生情,必是恩愛眷屬。
不過短短頃刻,歸夢在腦海中設想,走完了明铮與錦瑟的一生。
她艱難地開口:“都怪我,若不是我,你如今也不會……”
“莫要說傻話了。萬般皆是命,是我咎由自取,如今應得此報。”錦瑟拭去淚珠,反過來安慰歸夢。
錦瑟對現狀毫無怨言,歸夢卻是越發難受。
她懇切地說:“姊姊,我一定救你出去!你放心。”她想起來時的路上跟小陳打聽的話,這裡的女子大約都是被賣進來的,用銀錢買回賣身契應當就可回歸自由之身了。
錦瑟卻是搖搖頭:“不必了,我離開這裡又能如何?天下已無我可安身之處。”
“怎麼會呢?我可以安排人送你還家。對了,姊姊,你原本叫什麼?何方人氏?”
”不!”錦瑟抗拒道:“我逃婚,讓家族蒙羞,父親兄弟決不會再認我。我已是滿身污穢,又有何顔面回去……倒不如待在此處,了此殘生罷了。”
歸夢迷惑了,就因為逃了婚,就要衆叛親離嗎?她喃喃道:“為何會這樣?”
“自古‘聘為妻,奔為妾’。我放着正頭娘子不做,與人私奔是自甘下賤。如今被人棄若敝屣,也是天理昭昭。我無話可說。小兄弟,你這就去吧,以後也不必再來了。”她低頭看了看手中的比目白玉佩,眼中有不舍:“沒想到,時隔數年我還能再看到這枚比目佩。”
她低聲吟道:“‘故如比目魚,今隔如參辰’……這玉佩本是一雙,煩請你幫我把這一塊也交給明公子。”
終于聽她提到明铮了,不知她對明铮到底是何種感情,是否是心懷歉疚?
歸夢不接:“你可知那一晚他見到了你,便有些失魂落魄的。我從沒見過他那個樣子……大概,他還沒對你忘情。”
歸夢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會說出這句話來的,她覺得自己很虛僞,她違心地安慰錦瑟,無非是在試探她希望她否認這句話。
錦瑟的眼神中有凄涼之意:“是我傷他至深。對他,我無地自容。”說着将玉佩塞到歸夢手中:”你們以後都不要再來了,這裡隻會弄髒了你們。”
歸夢敏感地捕捉到她的用詞:“難道,明铮已經來過了?”
錦瑟緩緩地點了點頭:“我沒想到,他竟會在這等了我近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