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人走之後,崔行舟道:“穆公子來此處是有什麼事要叮囑嗎?”
“是的,我奉大人之名前來,”穆遠颔首,“河州是流犯發配的主要地方,此次來河州,朝廷還有一個旨意,就是視察流犯服刑情況,以及流犯的住所和安置情況,當今皇上仁慈,有意對誠心悔罪者進行減刑赦免,并善其居處。”
“此舉甚好,下官代他們叩謝皇恩了。”崔行舟目露訝色,笑道。
穆遠環視了一下周圍,隻見此處服役者約莫又數百人,人人臉上刺着字,由于這裡也是些苦力活,在這裡服役的人也多數是男性。
有些人瘦的兩側臉都凹了下去,腿看上去隻有胳膊粗,腳陷在泥沼裡,身上還壓着一塊巨石,沒走一步穆遠都覺得快要把人壓垮。
還好是遇上崔行舟這麼個好官,若是放在旁人手下,走得這般慢恐怕身上少不了挨鞭子。
穆遠收回視線,問道:“這些人平日住哪?”
崔行舟搖搖頭:“他們沒有固定居所,一般是工程進展到哪裡就住在哪裡,休卧解手都是在一個地,若是有人撐不住死了,也是埋在那個地。”
穆遠斂眉,驚道:“怎麼會這樣?朝廷每年應該是有在這方面撥款的……”
還沒等他說完,崔行舟望着他的眼睛,輕輕搖了搖頭,穆遠也默了聲。
牛羊尚且有圈養之地,而這些活生生的人卻沒有。
且不說這些人裡面是否有錯冤入獄者,即便是罪犯,也應當給其基本的生活資格,以暴制暴的行為永遠換不來社稷安甯。
穆遠剛剛想開口,身後就有人擡着一具屍體過來,活像是枯骨。
崔行舟目露痛色,卻也隻能無奈地擺擺手讓擡下去。
“若是葬在此處,吃住均在一處,染了疫病怎麼辦?”
“穆公子憂慮甚是,所以我圈了一處地讓他們葬人,否則再染一次疫病恐怕就沒人了。”
“再染一次疫病?之前就有過?”
“之前有過一次,堤壩修築了五年,他們的腳就在泥裡泡了五年,染了疫病之後,全身生瘡,最先就是從腳開始爛的。”
“走不了路,還得幹活,很痛苦吧,”穆遠又想到了些什麼,說道“崔大人見過?”
“也隻是聽過罷了,京官上任總要先了解情況的。”
穆遠望着洶湧奔流之下的數百人影,恍覺他們渺小得好像随時都會被洪流卷走,然後死無葬身之地,連墓碑都沒有。
崔行舟是個辦事極為妥帖的,他将堤壩人員名冊拿給穆遠,道:“若是能有個草棚,我想,對他們來說都是天大的好事。”
穆遠接過冊子,正色道:“會的,我會禀明的。”
突然下人來說有位姑娘找穆遠,穆遠不用猜都知道是許挽月。
許挽月一路踮着腳尖走過來,也不免給裙擺上濺了些泥,她一上來看見崔行舟,簡直眼睛都要看直了。
竟然還頗為淑女地問了一禮。
“挽月,你這就區别對待了。”穆遠驚訝道。
“這能一樣嗎!”許挽月捅了一下穆遠胳膊。
她大不咧咧地将胳膊肘搭在穆遠肩上,手裡習慣性地擺弄着自己的玉佩,搖了幾個圈兒,一臉笑的不值錢的樣子。
“崔大人一表人才,你怎可比得?有句詩怎麼說來着,此曲隻應天上有,我就覺得……”許挽月冥思苦想着,“覺得此人也隻應天上有!”
穆遠無奈地扶了扶額角,這拙劣又萬分真誠的誇人,不愧是她。
崔行舟沒忍住,輕笑了聲,不到片刻又以袖掩唇,又咳嗽起來。
穆遠正探手上前,隻見他擺了擺手,恢複了常色。
“連咳嗽都這麼好看……”許挽月俨然已經癡了,她望着崔行舟的動作,疑道,“……什麼意思?”
穆遠挑了挑眉道:“他說我也玉樹臨風。”
許挽月:“……得了吧你。”
***
幾人拜别後,穆遠順着河道上遊回府,邊走邊翻着勞役人員名冊。
許挽月在一旁唏噓道:“這麼多名字啊?這裡能有這麼多人?”
穆遠道:“嗯,這裡約有八百人許,但事實上人數可能遠不止于此。”
許挽月:“為什麼?”
穆遠:“刺配流刑不僅是那些犯了盜賊劫害之罪的人,還有死刑減刑之後的罪犯,也包括一些貪贓枉法的官吏及其家眷,所以流刑的人數時而會比較多,所以河州真正的流犯人數可能遠遠多于此數。”
至于準确判斷,還得等闫慎那邊的消息。
還有一大困難是,這些人刺配到此後,用的都是化名,根本看不出來彼此之間有什麼聯系,幾十頁翻過去都是張三李四王五朱六。
穆遠加快了步子,催促身後人道:“别玩了,回去還有正事辦”
沒等話音落下,身旁的草叢忽然動了動,穆遠立刻将許挽月拉到身後。
日光之下,有些刺眼,對方有刀。
他一邊裝作若無其事地走着,一邊低聲道:“等會我拖住他,你先走,去府衙給人報信。”
許挽月小聲道:“那你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