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開始碎語起來,依稀可以聽見幾聲說他們不孝無後,說他們違背人倫,還有人為他們開脫,說是年輕人圖個新鮮勁兒沒什麼大事,但最後的落腳點仍舊是太不知羞恥。
穆遠當時覺得闫慎握着自己後頸的力道稍稍加大了些。
生氣了嗎?他都說了不要這樣說……
穆遠憂道:“大人……”
闫慎指尖冰冷,蜷縮了一下,穆遠便覺得後頸酥酥癢癢。
隻聽得闫慎道:“别在意,隻是演個戲而已。”
他們的距離很近,闫慎溫熱的氣息噴灑在他的脖頸處,他腦子都有些聽不清身後那些人說了什麼,隻聽得見闫慎的話。
别在意,隻是演個戲而已。
穆遠都要笑了,合着這人也心裡難受,擱這兒自我安慰,真是……何必呢?
那尖嘴猴冷哼一聲:“那剛剛為何謊稱是兄弟?”
闫慎一手攬過穆遠的後腰,輕笑道:“我們稱呼多了,又與你何幹?私事也管豈不是太惹人嫌,你說是不是,寶貝兒?”說着就唇就往他耳廓處靠。
穆遠倒抽一口冷氣,他實在沒法想象闫慎是用着怎樣的表情說出這番話,但無奈也得配合着他,隻好偏了偏頭,擡手虛虛推了一把,嗔道:“這麼多人看着呢。”
那尖嘴猴實在看不慣兩人膩歪,就移開了眼,正當以為衆人以為事情平息之後,他突然目光一瞥,視線凝住着闫慎腰間,眼睛越瞪越大。
闫慎斂了眉,看向他的腰際玉佩——方才從那人身上解下來的。
尖嘴猴立馬低頭翻了翻冊子,突然站了起來,指着他激動得一頓咳嗽:“李李李、李少安?!”
他立刻提着衣擺就跑了下來,正當闫慎以為這身份有什麼問題的時候,那尖嘴猴突然“撲通”一聲跪了下來。
“李少爺!是小的有眼無珠,沒認出您來,快快快這邊有請!”尖嘴猴的态度立馬發生了極大轉變,他瞪了旁邊小厮一眼,“還不快準備給李少爺幹淨的衣裳來!”
趕緊屁颠屁倒地給他将手铐和腳鍊松開。
蓦然整了這麼一出,周圍方才的叽叽喳喳聲瞬間默了下去,方才一嚼着果子的人将側首核吐了出來,發出了些聲響,身子斜斜一靠,箕踞而坐,直到被人拽着走,都不忘盯着他們。
闫慎冷了臉,拉着穆遠走了幾步卻又被攔了下來。
他橫眉道:“怎麼?”
尖嘴猴一臉為難:“李少爺,那位隻請了您進去。”
闫慎仍舊不松手,冷冷觑了他一眼,正要開口,卻被穆遠搶先一步。
穆遠往他懷裡蹭了蹭,玉指玩弄着他腰間玉佩的穗子,發頂正好挨着他的下巴,佯裝委屈道:“無事,那公子先去,我先跟着他們就好。”
闫慎明白他的意思,若是兩個人都進去勢必都會被人盯着,倒不如分開行事。
闫慎定住呼吸,思量片刻才穩了聲音:“那你乖乖等我回來。”
一個乖乖差點給穆遠嗆着了。
他喉間悶悶“嗯”了聲,側耳俯在闫慎胸膛,明顯感覺到他胸口的起伏得厲害。
嘶——是哪裡不舒服嗎?
他不由得皺了眉,擡頭望去,隻見闫慎已經側過了頭,朝着尖嘴猴命令道:“我的人,若是不許我帶,那便将鎖鍊給我解開。”
“這……”
“解開!”
那尖嘴猴縮着脖子照做了。
少年人十八歲正是意氣奮發,即便穿着着破布爛衫,依舊眉目硬挺、身姿卓然。人都已經走遠了,穆遠還是站在原地望着,闫慎突然回首看了他一眼,穆遠一怔,近乎有些慌忙地想收回視線,卻來不及。
不知怎的,後頸剛剛被摸過的地方突然就有些火熱,他愣愣朝着闫慎颔了颔首,闫慎仿若才安心進去。
這在旁人看去還真是眷侶深情。
等人走了之後,他才反應過來,笑着搖了搖頭,喃喃道:“真是太多餘了。”
旁邊的女子蹒跚着站了起來,瞧着他的身影,小聲道:“人已經進去了。”
穆遠回頭朝她道:“我知道。”
他彎腰将腳上幾斤重的鎖鍊撥到一邊,似乎在回想着什麼,帶着笑意,抿着唇,臉側的酒窩若隐若現,身後的發絲垂落在胸前,任是誰都忍不住多看幾眼。
那女子呆怔了一會兒後,竟有些不自然地捂住了側臉,但從指縫裡依舊可以看出,刻的是一個“奸”字。
穆遠起身後看了她一眼,斂了笑意,也頗為守禮地收回了視線,道:“前面在叫了,在下先行一步,姑娘保重。”
登記過冊之後,他才知道他這個身份叫樓棄,是李少安從窯子裡帶出來的小倌。說是因為李少安殺人犯事,樓棄為了追随他照顧他,便去偷了老鸨大把的錢,被扭送到縣衙,後來判了流刑一同流放。
一般來說,做小倌這行當最忌諱愛上客人,這樓棄也算是情深義重了。
思量間,他餘光瞥了眼身後跟着他的那名女子,又不動聲色回了頭。
隻見領頭的帶着他們七繞八繞最後竟然走到了他們第一次去的瓷窯。穆遠一進去就被一股悶臭味熏得皺了眉,他們剛剛來的時候這裡還是阒無其人,此時放眼望去竟已然人頭攢動。
他身上穿着的本來雖然隻有一件破布衣,但一路走來頭發浸了汗都已經貼在脖頸上了。
溫度比剛剛還高。
不光是他,這裡男人們個個皮膚黝黑,光着膀子,手下鏟着硬邦邦的黃土,下巴的汗簡直像水往下灌,那些黃土幾乎有些被汗和成黃泥,再被運往辘轳車那邊。女人身上綁着幾斤的鐵索,背上拉着一根麻繩,拖着四五捆松木,步步艱難地向前挪着。
前面領頭的人發放任務,上下打量了一下穆遠,這裡能把手铐腳鐐解開的人都不是一般人,他擺擺手道:“你去登記那幾個窯裡的瓷器數目,這是冊子,登記完就可以走了。”
那人對身後那女子叫嚷:“阮平荷?你的活兒不早都安排好了?跟着新來的厮混什麼!快去幹活兒,晚上總管那邊還叫你。”
女人的臉色一下子就變得蒼白,神色慌張地望着穆遠。
他微微斂眉瞥了眼,隻拿着冊子走了。他四周大概轉了一圈,有大大小小的瓷窯數百座,人力物力消耗都極大,這裡勞作的人大多數都是臉上刻字的流犯,而每個瓷窯跟前都有一個監工。
“新拉胚成型的三十六件!未上釉的還有五十件!”
“娘的!你半晌是幹什麼吃的!”
說罷一腳踢翻了釉料盆子,一道鞭子就落在那老婦人臉上,幾個上前阻擋的也都被一并拖了下去。
穆遠見狀一邊佯裝登記,每個窯口都轉了一遍,跟着那幾個監工到了角落的幾個土屋處,還未等他走近,凄厲的慘叫聲已經沖入耳膜。
等那些監工你一言我一語說說笑笑走後,裡面已經安靜下去了。
門扉是虛虛掩着的,他的指尖剛一觸及門縫,就聽見裡面傳來窸窸窣窣的撕咬聲,瞬間讓人渾身不舒服,頭皮發起麻來。
房子内空間很大,他剛一進去,就被一股濃膻的血腥味刺激得反胃,再一擡眼,整個人如同被重錘一擊般,虛扶着門框怎麼都挪不動腿。
眼前滿牆密密麻麻挂着的都是刑具,他能認得出的,腦箍、骨針、夾棍、拶指、鐵梳、烙鐵……還有很多他未曾在史書上讀過的。
幾乎每個刑器上都挂着一個奄奄一息的人。
他不可置信地搖了搖頭,可眼下滿地都是血漬碎肉,還有大把脫落的頭發,還有一些粘稠的漿體,他邁出的每一步腿都在哆嗦,直到他循着那窸窣聲而去——
一個男人赤身裸體地躺在浴桶裡,身上爬滿了蛇、蠍、龜、鼈、蜈蚣,這些毒物盡數能有半桶,齧啃着男人的肉/體,發出一陣陣撕咬聲。
穆遠喉嚨間像是生了根刺,他猛然偏頭過去,吐出來的隻有聲音。
所謂跣剝幹淨,送入坑中,喂諸毒物,此刑名曰虿盆。[1]
他幾乎是慌不擇路地沖出了門,“砰”的一聲把門關上,靠着門腿還是軟的,皺着眉急促地喘着氣。
這裡比大理寺獄和刑獄更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