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慎很多次眼眶微紅,穆遠是見過的。
但穆遠從來沒見過闫慎掉過眼淚,更沒聽過他哭過。
以前每次抱着他,闫慎都是極其安靜的。
這是第一次,第一次他這麼清楚地感受到抱着的人在顫抖。
闫慎喉間還不斷湧上血腥味,手指緊緊攥着穆遠背後的衣服,幾乎快要撕碎了,細微的顫音落在穆遠耳裡,他胸口仿佛挨着一把刀,一遍又一遍狠狠戳着他。
無論恨意還是痛苦,都會讓人的心性發生極大的改變。
闫慎現在有多疼,穆遠的心髒都是能感受得到的。
他将喉頭的血咽了下去,摸着闫慎的後頸,将人用力摁在懷裡,唇抵在闫慎耳邊,一遍遍告訴他:“刑罰濫用,該問責的是别人,這不是你的錯……用刑嚴苛,該斥責的是這個亂世,這都不是你的錯,你沒有錯……”
信仰一事,無論是被诋毀,還是被利用,甚至落了空,哪怕原因是客觀的,也都是會讓人崩潰的。
因為有些人活着,隻有它了。
穆遠是深有體會的。
四周堅/挺的巨石一個接着一個從中間斷裂、坍塌,聲音響徹整個地宮,震耳欲聾。
“樓公子!快躲開!”阮平荷突然尖聲喊道。
搖搖欲墜的石柱直直朝着他們砸來,眼看躲閃不及,穆遠毅然決然扣着闫慎的肩膀将人護在身下。
他這時突然想到,如果上天憐憫他,他沒能完成系統任務,卻也能仁慈地放他回到那個世界,那他一定要告訴後世人……闫慎不是那樣的人……他是一個很好很好的人……
這該死的現實啊……踐踏他們……不死不休啊……
突然闫慎不知從哪來的力氣,硬是撐着身體将他抱緊,護着他的頭向一旁翻身滾去。
原本的地方被巨石砸得凹陷進去,闫慎的後心狠狠磕碰在岩石上,脖頸間青筋暴起,轉頭就狠狠吐出一口血。
闫慎仰面癱倒在地上,兩鬓都讓冷汗浸透了,他想側首再看一眼身邊的人,全身的骨骼卻像是盡數都碎了一般,連脖頸都擡不起來……
翻滾間穆遠胸中一陣發緊,方才強壓下去那股腥膩的血氣,瞬間湧出。
他萬萬沒想到闫慎會這麼做,整個人耳畔嗡嗡作響,他瞬間反應過來,幾乎狼狽不堪地爬到闫慎跟前将人攙扶起來。
“大人……你怎麼樣……”
闫慎眼睛半阖着,隻能看見唇瓣微動,卻根本發不出聲音,穆遠側耳附在他唇邊,都聽不清他在說什麼……
他每唇瓣稍微動一下,血就從嘴角溢出來。
他躺在他懷裡,胸口起起伏伏地發顫,顫得穆遠視線一下就模糊了。
阮平荷甯願死也不願與那些人為伍,心下一痛就跑進了地宮,陸老頭要去拉人,許嬸抱着阿緒也一個接一個地颠簸着跑了進來。
瓷窯三年的情分,他們從陌生人已經變成了家人。
轟炸聲逐漸停歇,地宮裡的石壁縱橫交錯地斷裂,陸老頭将自己人安置在一個角落裡,又來伸出手扶穆遠。
“滾開!”
這些人現在一接近闫慎,穆遠就頭皮發麻。
他将闫慎的胳膊搭在自己脖頸,摟着膝蓋将人抱起朝着角落走去,腳下碎石散落一地,他抱着闫慎每一步都踏在一片狼藉的廢墟之上,顫顫巍巍,跌跌撞撞。
牆角處隻有一隅之地,闫慎蜷縮着靠在那處,調息平複了好一會兒,神思才慢慢恢複了過來。
穆遠半跪在他身邊,探手去解他的腰封,指尖剛剛一觸碰到腰帶,血的濕熱感就讓他猛然一顫。
闫慎握住他的手,聲音斷斷續續道:“傷……”
穆遠回握他冰涼的指尖,輕聲說:“我在看傷……”
闫慎問:“……你的傷……什麼時候受的傷……”
穆遠一怔,而後恍然,他擡手擦了唇上的血,眼睫顫動了幾下,他道:“不礙事,是方才氣着了,隻是瘀血,吐出來就好了。”
闫慎想去看,卻連手都擡不起來,穆遠便湊近了身,握着他的手在自己胸口腰腹處檢查了一遍,确保真的沒事,闫慎才一顆心放了下去。
穆遠想看他的傷,闫慎現下沒力氣,卻還是摁着他的手,頭靠着牆,閉了眼不說話,不讓他碰。
一時間,他就那麼靜靜坐在那裡,沒有讨抱,沒有發聲,一動不動,連呼吸穆遠都快要聽不到了。
地宮裡面很陰暗,陸老頭坐在另外的角落裡,生了把火,依稀照亮了一方天地。
阿緒穿着髒污的麻布袍子,坐在地上壘着石頭。
穆遠沉默了會,在闫慎身邊坐了下來,兩人之間隔了幾寸,他試着用手輕輕碰了下闫慎的手,闫慎沒收回,他便更大膽了一些,用小指勾着他的小指。
他開口道:“大人,你還記得我上次給你講的故事嗎?它其實還有另外一個結局,我講給你聽。”
闫慎沒說話。
穆遠道:“他主動接了那個案子,答應為那個女孩讨回一個公道,但由于種種原因,那個兇手隻被判了七年,女孩接受不了,割腕自殺了。”
“而那位母親悲痛欲絕,一刀把他殺了。”
穆遠看着阿緒壘起的石頭又塌了,塌了又壘,壘了又塌。
闫慎的小指蜷縮了一下。
他問道:“哪個是真的?”
穆遠道:“我希望是前者。”
闫慎知道是後者了。
他有氣無力地想道,他就知道那晚這人是哄他的,許是覺得故事太讓人難以接受,他有點負氣地想要把手指抽回。
卻不料穆遠攥的更緊了。
他聽見穆遠說:“可即便如此,如果再給他一次機會,他還是會幫那個女孩做辯護。”
“因為他是憑着本心做事的,他不服、不信、不甘心,一千次一萬次,哪怕萬劫不複,死也要看到應有的結果。”
他真的無數次這樣想過,公義至上,若是誰敢玷污誰敢阻攔,哪怕是堅不可摧的制度,哪怕是恒常不變的世道,他也要把這制度、這世道砸個稀巴爛。
不惜一切代價。
經此一事,他埋藏于心裡所有的憤憤不平全在此刻湧了上來。
阿絮的石堆壘起來了,跑去拉着阮平荷的衣袖讓她看。
闫慎沒聽過辯護這種說法,但依稀可以明白他的意思,他沒吭聲,過了會兒,忽然側首問:“……他是誰?”
他們的手交握着。
穆遠沒料想他會這樣問,手下突然松了勁,刻意放松了語氣:“……書上沒寫。”
闫慎嘴唇微動,似乎要說什麼,剛要開口的時候,外面又傳來一陣震動聲,石灰簌簌落下,穆遠的心還在方才闫慎抱着他那時候吊着,立刻手臂撐在他肩膀兩側,幫他都擋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