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慎嗓子是啞的,輕“哼”的那一聲近乎是含在喉間,沒能發出聲來。
不過穆遠知道,闫慎賭氣的時候要麼不說話,要麼說話的時候就會攥着袖口,還總會刻意的咬重自己覺得很重要的那個字。
穆遠好久沒聽過闫慎這樣說話了。
他一下子抱住闫慎的腰,臉埋在他的胸口,說出了他一直想說的話:“大人,我們不去州府了,先去找大夫好不好……”
之前闫慎安排去州府的,穆遠便這樣應着了,因為他知道闫慎怕有人會做手腳。
若有人借口殺掉那些流犯滅口,他們本罪不至死,流放卻變成了死,随意剝奪他人生命,律法的尊嚴何在?
若有人将那些流犯故意放出,他們無人管束四處流竄,境内必然動蕩不堪。
無論哪種,都不能允許其發生。
可這幾日他看着闫慎越來越虛弱,他就想直接抱着人去求醫,什麼流犯,什麼社稷,什麼公義,和他們什麼關系!
沒有人合該去擔負什麼!
他這麼想了,也真的這麼做了,闫慎昏睡時間最久的那個晚上,怎麼叫都叫不醒,連呼吸穆遠都快聽不見了。
闫慎靠在自己身上,他握着闫慎的手,感受着他的體溫越來越低,那一刻,他是真的怕了。
他那晚背着闫慎走了很久,然後他聽見闫慎在昏睡中說了一些夢話。
一字一句,穆遠至今都記得。
第一次,他已經走到了楊樹林子外,他聽見闫慎哭了,他問,為什麼那些人要利用自己去迫害别人,他是公正判案的,流刑怎麼就成了肉刑,他怎麼就成了助纣為虐,是那些人糟踐他……
第二次,他已經沿着溪水走了半個時辰,他又聽見闫慎喃喃低語,他說,他知道刑罰已經夠嚴苛了,為什麼還有那麼多人在犯罪……
第三次,他看着月亮已經漸漸東去,他聽見闫慎叫了一聲老師,他問,律法中規定的千刀萬剮是對的嗎……
第四次,他透過雲霧看見熹微晨光,闫慎環着他脖頸的手又收緊了,唇抵在他的耳後,一遍一遍叫着“平蕭”。
穆遠登時就走不動了,他矛盾極了。
其實即便闫慎不說這毒是否能解,穆遠也知道真相是無解。因為若是一般的毒,系統怎麼可能啟動解綁程序。
那麼明知自己必死的結局,緊要關頭,到底是去抓那聊勝于無的求生機會,還是去為這社稷百姓做最後一點事?
闫慎選的是後者。
而闫慎是極其信任他的,他知道闫慎心裡是有萬千不甘的,這麼做也是為了讓自己一直堅守的事情得到最後的慰藉。
他若是就這麼帶着闫慎走了,等闫慎醒來後,他一定會很失望。
現下,穆遠知道闫慎心意已決,他這麼說,闫慎一定會斥責他不顧大局,他都做好被罵的準備了。
可闫慎非但沒有推開他,隻是輕輕拍了怕他的後心,輕聲說道:“他們之所以要讓我死,就是因為我們查到了他們私人牢獄的證據,無論我是死在半途,還是不去州府,都遂了他們意。”
“可我偏不,我一定要撐到州府,扳倒他們一局。”
穆遠聞言,默然一會,顫抖着呼出一口氣,松開了手,說道:“好,聽大人的。”
穆遠過去給阮平荷給了錢,回來後看闫慎還在原地等他,他一如既往準備攙扶着闫慎走,可闫慎抽出了胳膊,反而又快又準地握住了他的手。
闫慎沒說話,走在他的前面,默默牽着他的手,一言不發。
穆遠安靜地被他帶着走,他看見闫慎的步子都是虛浮的,每邁出一步都如同千鈞重,他被第一縷破雲而出的清冷晨光籠着,一半臉在光裡,一半臉隐匿。
江南多雨,風起,吹來了些許潮意,闫慎背脊堅/挺如山,全替穆遠擋了下來。
***
阮平荷萬分感激地道了謝,帶着阿緒去買吃的,老闆生意好,他們排了很久的隊,終于到了她,她一手牽着阿緒,手心裡放着幾兩碎銀,伸手給老闆,她說:“小哥,麻煩來五個包子,要羊肉餡的……”
誰知那老闆一把就打掉了她的手,方才臉上的和氣瞬間散去,五官簡直就要扭曲在一塊,面目變得猙獰不堪,吼道:“大清早的晦氣死了!滾遠點,别耽誤我做生意!”
阮平荷連忙将地上的錢撿了起來,争辯道:“我們不是乞丐,我們是會付錢的……”
那老闆站在高台之上,朝着她就是一臉唾沫星子,大喊道:“你就算有錢我也不賣,我嫌髒!滾滾滾!”
身後幾個人探頭探腦地瞧着她的臉,其中一人也等得不耐煩,罵道:“你說這些人怎麼就不死在牢獄裡,放出來幹什麼?”
另一人思量了會兒,附和說道:“就是,要我看這些犯了事兒的,心就是黑的,就該直接死刑給判了,放出來幹嘛?為害百姓?這些當官的真是頭被門夾了……”
阮平荷捂着自己的臉,也捂着阿緒刺字的臉,被人推搡着癱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