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夕陽漸落于平江,袅袅炊煙升起。
這裡多是白牆青磚壘砌而成的瓦舍,常年淋着雨,牆的四周布滿了青苔。
每家每戶前都有一個小院,裡面一側安置着放養的水鴨,一側則是種滿了果蔬的菜園子。
院裡搭着一個賞景的木棚,穆遠便是在此處煎的藥。
止疼藥是熬成湯的,藥味清苦得很。
闫慎閉緊了眼,悶着一口氣喝完,眉心都擰成了一團,直到穆遠給他喂了松子糖,指尖摩挲過他的唇縫,甜味兒便自唇齒間散開,如此他眉心才舒展了下來。
闫慎問哪兒來的糖,穆遠便笑着交代是渡口買的,一直在身上帶着。
闫慎低頭抿着唇,将糖紙一點一點折好放進袖袋裡,不一會兒“嘎嘣”一聲将糖嚼碎咽了下去,因着嘴裡苦味沒退,眉心又攢在了一起,然後眼珠子就往旁邊穆遠臉上瞟。
穆遠愣愣的,趕緊滿心關切地給他喂了一顆,後來闫慎又接連嚼了幾顆,糖含着嘴裡哪有那麼容易化?這小伎倆立刻就被穆遠看穿了。
小孩子心氣!這麼吃糖,還要不要牙了!
穆遠方才和闫慎說過天台山,闫慎總是避而不答,他也就明白闫慎可能并不願意去,畢竟是傳言中虛無缥缈之地,闫慎總是怕拖累他。
可有沒有一種可能,并不是闫慎拖累他,而是穆遠他自己離不開他。
一大一小兩件事兒加在一起,穆遠心裡稍微泛起了些火花。
穆遠在喂第四顆糖的時候,眼看着闫慎馬上要嚼,他立刻捏起他的下颌,闫慎腮幫子鼓鼓的,兩眼無辜地望着他,穆遠俯視着他的臉,嘴唇微張,竟一時半會兒忘了要說什麼。
闫慎微仰着脖子,唇角微揚,嘴裡還噙着糖,咕哝道:“平蕭這是做什麼?”
話語間,他看見闫慎嘴裡那顆粉色的糖,纏繞在唇舌之間起起伏伏,他耳邊突然響起那女子的話,他臉一臊,立刻打直了腰闆,結巴道:“我……你……”
闫慎側首打探着他的神色。
穆遠轉過了身子,手下差點打翻了桌上的空藥碗,說道:“你……不許嚼……含着。”
闫慎得逞一笑,哄道:“聽你的,含着就是了。”
穆遠木頭似的站在那一動不動,也沒說話,手下就把一個空碗扣下又掀開,來回折騰。
闫慎覺得不對勁兒,他拽了拽他的衣擺,說道:“生氣了?你在想什麼?轉過來我看看。”
穆遠一聽,耳根子軟得不行,可闫慎還在含着糖說話……他又不敢回頭去看人家。
他就杵在那裡低垂着頭,草藥的殘渣還擺在他的手邊,他的思緒忽然又沉重了下來。
闫慎的毒真的讓他時時刻刻提心吊膽,他知道闫慎有時候就是給他硬撐着,痛徹肺腑也總是給他說沒事不疼。
但他是能感受到闫慎身體情況的,闫慎已經一天沒有昏睡過,看起來神思清醒,精神尚可,不過他們都知道這并不是什麼好征兆。
穆遠根據自己的身體反應就能感受到闫慎的狀态。
他最近他發現自己稍微靠着某處一睡,就會睡得很沉,好像下一刻就要醒不來一樣,這就足以證明闫慎的身體在每況愈下。
系統會強行将他的靈魂拉回現實世界。
可他不想闫慎死,他也不想離開。
穆遠悶了半晌,才沒好氣地瞪他一眼,又移開眼睛:“我還是想去天台山,你再考慮一個時辰,還有……以後嘴裡嚼着糖,盡量别說話……”
說罷,他就走到木棚邊沿,坐在長木條闆凳上,架起一條腿,兩隻胳膊疊在膝上,把半張臉埋了進去,隻留着一雙眼睛去看旁邊撲騰的水鴨。
闫慎看着他的背影,微微一怔,默了下去。
即便穆遠坐得遠了些,每過半會兒,他都會眼巴巴回頭問闫慎腿還疼不疼,僅僅半個時辰,都問了二十多遍。
***
徐猴子扛着農具,紅光滿面地迎着季澤民往自家院子裡來,心裡别提有多樂呵了。
季澤民腿腳不便,走起路來一瘸一拐,可偏偏他還走得極快,似乎是急着去見那位公子,徐猴子一路滿心歡喜的同時,總提心吊膽怕他在這泥磚小路上摔一跤。
季澤民穿着着麻布粗衣,人未到門口便已開始翹首以望。
“大人?”他看着人的背影,幾乎是有點發顫地喊了一聲。
闫慎服了藥,腿疼稍稍能緩解一些,隻是走動有些困難,但勉強能夠站起來,聽到季澤民來了,他向穆遠颔首,穆遠也起身倒了兩杯茶候着。
季澤民是前大理寺寺丞,官階沒有闫慎品級高,但卻比闫慎在大理寺的時間更長,閱曆更多,他後來是貶官至此的,都說貶官消磨人心氣,穆遠凝目看去,季澤民整個人确實看着蒼老不已,不過四十歲,卻半鬓花白,疲态備顯,許是剛從田裡回來,那三縷長須都纏成亂麻,未能來得及收拾。
“季前輩,久違了。”闫慎的語氣甚是溫和。
季澤民被這麼喚了聲,雙目一顫,他立刻捋了捋長須,将衣服上的褶皺拽平,當即就要跪禮,卻被闫慎彎腰止住了手臂,扶了起來。
“私下相處,我隻是謹之,前輩不必多禮。”闫慎敬了茶,視線輕掃過他的腿,垂目道,“當年翟令之事,是我太意氣用事,連累前輩受罰。我當時本想護送前輩南下,不曾想被禁足寺中,後聽人言前輩途中遇險,傷及雙膝,更是悔愧,前輩的腿傷現下如何?可有去看?”
季澤民雙唇顫抖着,目光來回上下打量着,微紅的眼裡帶了笑意,說道:“此事怎能怪大人,翟令此案疑點重重,他雖然當過付衡的走狗,但他定然沒有那麼大膽子去動修河款,況且當年他轄區内的那些反民死于火海,死無對證,怎能妄下定斷,追查都是分内事。當年确實是九死一生,拖了大人的福,幸得貴人相助,腿上雖然受了點傷,但走路無礙,大人不必擔心。”
朱夫人說朱從胥這個官兒是求來的,頂替的便是當年翟令的位子。季澤民現下又說翟令曾經給付衡做過事,足以說明翟令是給付衡當了棄子。
若是按他之前行為,頂多判個渎職貶官;若是按後來被栽贓的謀亂來判,那便是五馬分屍、全族連坐流放的死罪。
他心道,翟鶴軒這是在複仇——栽贓陷害之仇……私人牢獄數年虐待之仇……
穆遠想到他,簌簌垂下了眼簾子。
闫慎皺眉道:“當年為何自焚,原因可查清?”
季澤民道:“上面不讓查此事,我也是來了地方之後聽當地村民說的,那些人最後的情态很古怪,有人身體發熱,将衣服撕了個稀碎;有人又蜷縮成一團,似乎如墜冰窟,到了最後無一都是四肢僵硬不能行,全在地上如同惡鬼一般攀爬。有人怕是疫病,便一把将他們火燒了。”
此話一出,穆遠望向闫慎,這不是和七葉碧血的症狀一樣嗎?
闫慎思量了會兒,心下便有了計較。
頃刻,他緩了一口氣,說道:“吉人自有天相,前輩無事便好,當年救前輩的,不知是哪位貴人,有機會我應當上門親自拜謝。”
季澤民一頓,随即擺擺手,笑道:“隻是萍水相逢,未曾留名。”
季澤民看着闫慎皺了眉,轉開了話頭道:“大人,我聽說上月京城,大理寺平反了刑部的冤案,此事當真?”
闫慎思緒被打斷,他颔首,唇角微揚,說道:“千真萬确。”
他的目光落在身邊人身上,穆遠依舊在一旁站着,他心道,怎麼還氣呢?他便擡手将人拉了過來,摁坐在自己身邊。
季澤民原本以為隻是個下屬,也未曾留意,現下一看兩人關系匪淺,他便開口問道:“這位是?”
“平蕭,我的人,”闫慎桌下的手依舊未松開,手指摩挲着穆遠的腕骨,淡淡笑道,“也是當日刑台擊鼓鳴冤之人。”
季澤民起身,穆遠要回禮,闫慎不知是不是玩兒心又起了,桌下緊緊握着他的手不松開,穆遠偏頭向他使了幾個眼色都無用,底下要扒拉闫慎的手,面上還要佯裝鎮定自若。
闫慎摁着穆遠的手,自顧自地沏了一杯茶,向季澤民舉杯道:“平蕭晚間沾茶會徹夜輾轉難眠,這盞茶我便替他飲了,權作晚輩敬意。”
穆遠:“……”他都不知道自己喝那麼一小口茶晚上會睡不着。
季澤民愣怔了一瞬,目光在兩人之間遊移了片刻,似乎才有些恍然,幹笑着坐了下去。
徐老兄一家人都好客,妻子做了些小粥小菜,他便遣着自己小女兒端了上來。
衆人見拒絕不能,這才動了碗筷。
此處百姓好食辣,端上來的菜和湯都飄着一層辣油,穆遠光是看着就覺得喉嚨起火,舉箸卻遲遲不動。
穆遠是不喜歡吃辣的,但他又是個能忍的性子,在外怎好麻煩别人?所以生前在旁人面前應酬,也就硬着頭皮吃兩口,吃完喝些茶水稍微緩緩也就過了。
他不吃辣的習慣隻有祖母和老師知道。
他想着忍忍便罷,手指剛碰着瓷勺,就被闫慎握住了指尖。
“别動。”
他有些不明所以地側目看向闫慎,闫慎也正垂目,兩指捏着瓷勺一點一點将湯上浮着的那層辣油舀了出來。
闫慎手下動作沒停,對着季澤民将私人牢獄的事情囑咐了一遍,他将清湯挪到穆遠跟前,說道:“喝這個。”
穆遠看着碗裡愣神了很久,低頭拿起勺子一小口一小口啜着,闫慎側目瞧着,心道:像個貓兒。
他稍稍移開了眼,說道:“私人牢獄汝南應當是少有的。河州盛行,是因為河州是流犯發放的聚集地,地方州府财政虧空,無法安置這些流犯,才出現的官商勾結。至于規模怎會如此之大,那便是背後之人欺上瞞下、肆意放縱所緻。”
季澤民問道:“背後之人是誰?”
闫慎取出那個金屬指套,放在桌上,說道:“前輩可還記得每年歲核,跟在付衡身後的那個七品小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