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的春夏之交,不似以往。
陸今遙記憶裡的這一年不見萬物生長的痕迹,也沒有溫暖幹燥的陽光,有的,隻是一場又一場春雨裡,混着濕氣和雨水的,濃烈的醫院消毒水味。
那是一種讨厭、難聞,讓人壓抑的味道。
它無孔不入。
它随時間流逝,貼着肌膚鑽進毛孔,将陸今遙的意志和祈盼,一點點消磨,蠶食,最後隻剩空寂的絕望。
後來,消毒水的氣味變成了濃郁沉香,血脈相連的至親被印在黑白照片,裝進昂貴的紅木相框裡。
披着法衣道士嘴裡嗚嗚啊啊念着些聽不懂的經文,不停轉圈,黃紙元寶一沓一沓的燒,飄起的煙灰帶着殘餘的火溫,順着鼻腔,侵入肺腑,像沾滿病毒的載體,讓人大病一場。
母親的喪事一完,陸今遙就倒下了。
陸川芸忙得焦頭爛額,一面忙着追責,另一面,她需要處理姐姐驟然去世後留下的各種财産和集團股權分配問題,無暇顧及陸今遙的身體狀況,在下海和廣陽兩頭跑。
好在,還有個沈绛。
憑着兩家祖上的關系和多年的交情,陸川芸放心地将陸今遙交托到她手上。
可是這種事情,是心病。
除了提供個住處,在生活上多費心看顧點,沈绛也幫不了太多。
為此,她特地請了個阿姨回家幫手。
“陸小姐,醒醒,該用飯了。”
“今天這鍋湯是沈小姐特意托朋友買的料回來讓我炖,放了花膠、松茸,足足熬了三個鐘頭,剛好用來給你補補身子。我熬了魚粥,還做了個涼菜,你胃口不好,應該會愛吃。”
差一刻鐘就是正午十二點,阿姨擺好碗筷,來到次卧床邊站定輕聲去喚床上的人。
陸蓁的喪事已經過去一周,如今已是五月,陸今遙始終沒能從喪母的悲痛中走出來,整個人反而愈發消沉。
她的生氣和笑容,好似也被時間定格,一起留在那潮濕發黴的四月,随之入了土。
阿姨連着喚了兩三遍,床上的人始終沒有動靜,被子高高隆起一團,陸今遙留給她個側睡的背影。
場面一時僵持住,直到女孩虛弱的聲音低低響起:“太早了,我還不餓。”
阿姨沒轍。
能做的隻是在退出卧室的時候,重新帶上房門。
做好的午餐最終歸宿是冰箱,次卧整個下午沒有動靜,陸今遙一步未曾走出房門。
等傍晚時分沈绛從外面回來,房門依舊緊閉,阿姨滿臉擔憂地向雇主訴說情況:“午飯也沒吃,今天沒出過房門,中午我進去過一趟,人躺着睡覺,聲音聽起來很沒精神。”
她隻是個保姆,拿錢辦事,沒權利、也不可能去強迫看顧對象吃飯喝水。
沈绛聽完,疲憊地點點頭:“辛苦你了趙姨,我去看看。”
沈绛放輕動作擰開次卧的房門。
遮光簾将夕陽餘晖盡數阻隔在外,屋内光線昏暗,因為整天未曾通過風,乍一踏入,還有股不太好聞的悶氣。
“了了?”沈绛行至床前,看了一眼背對自己的人。她走到窗邊拉開窗簾,然後坐回床前,放柔語調,“哪裡不舒服嗎,阿姨說你今天什麼都沒吃。”
陸今遙認出她的聲音,埋在枕頭裡的臉微微上仰,夕陽斜照進來落滿那雙幹淨的黑瞳,熠熠生輝。
下一秒,陸今遙從床上坐起來,埋怨道:“好黑。”
她皺起眉,眨動雙眼,轉動眼珠似乎在房間裡茫然地尋找些什麼:“姐姐,家裡的燈壞了嗎?”
她問:“你為什麼不開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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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話中所包含的信息量沖擊到,沈绛花了十幾秒鐘的時間,讓自己從震驚,到強行冷靜下來。
當她意識到某個可能的瞬間,當即試探性地伸出五指在陸今遙眼前一晃而過——
很好,漆黑的瞳孔完全沒有聚焦,看不見。
看吧,麻繩專挑細處斷,命運從未眷顧過苦命之人。
短短兩周時間,接二連三的壞事發生在陸今遙身上,就連沈绛這個不相幹旁觀者都覺殘忍。
但它已經發生了。
“忘記告訴你了,小區今天停電,”為此,沈绛編出了自己這輩子最拙劣的一個謊言,“外頭下了整天雨,天黑得好快,是不是沒光感覺看不太清楚?”她用盡量輕松的語氣說着漏洞百出的謊話,竟未察覺自己的聲線在抖。
陸今遙看起來像是信了。
沈绛引着她到餐廳坐下,繼續道:“物業沒通知,電也不知道要停到什麼時候,咱們先吃東西,我看看一會兒能不能外賣買些蠟燭回來。”
沈绛拿起湯勺:“我喂你好了。”
幾米外的廚房裡,阿姨捏着抹布回頭,驚疑不定地看着餐廳上演的這一幕,沒敢發出半點聲響。
瓷器碰撞的響音清脆,沈绛舀湯的動作,一下,又一下。
倏爾,她的動作被陸今遙平靜的說話聲打斷:“沈绛,我好像看不見了。”
刹那間,室内所有動靜都被這句話掐滅,隻剩下細微起伏的呼吸聲。
沈绛舀湯的手頓在半空,眼簾垂着,冷白色的光在她臉上割出一道明暗交錯,神情透出隐隐的不忍。
沉默,往往是最殘忍的回答。
陸今遙深吸一口氣,突然沒預兆地伸手去摸面前的餐桌,一個不小心,碰掉了桌上的碗筷。
瓷碗摔落,咣當刺耳,驚醒了旁邊的兩人。
阿姨趕忙上前:“沈小姐你别動,我來收拾就好,怕劃傷手。”
沈绛看向她,禮貌趕人:“麻煩你。對了,收拾好這裡你就可以下班了,剩下的明天再來清理。”
阿姨這把歲數,也不是第一次遇見雇主家發生這樣的事,自然聽懂話意。
她很快清理好碎片,起身告辭。
沈绛給陸今遙又拿了一個新的碗,柔聲開口:“隻是暫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