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這位失落女子的神色中,文見喜看見了釋然。她道:“可是,他也想知道遺失的記憶。”
“我知道那是你們哄騙着他的,他并不那樣想找所謂的記憶。”
他死了,也還是個傻子。
雖然是個比旁人更加心軟固執的傻子,可也終究是傻的。
人們随便說什麼,他都很容易相信。
謝婉婷道:“你們就告訴他,他要等的人早就等到了。”
文見喜點頭,問道:“我記得在我夢中,你是死在了那棟樓裡。什麼時候你到了這槐樹中呢?你既然早已發現了他,為什麼不和他相認呢,白白浪費了時光。明明你消散了,他就再也等不到他要等的人了。”
文見喜歎口氣,又道:“沒有相認,我又怎麼能說服得了他,他等到了自己苦苦期待着的人呢?”
謝婉婷道:“我死後許多年變成了地縛靈,困在那方天地,原本是去不了任何地方的。僥幸十多二十年前,有人将那處的泥土挖到這裡種這棵槐樹,不知怎地,我竟意外附到了這樹上。悔于當年殺了他的父親,我不敢同他相認。我還發現當年那胎兒已經成形,死後化作嬰靈長久跟着我,隻是始終孕育不成,直到有一日他鑽進了你肚中。”
“是否他鑽入我夢中,我才開始做你的那些夢?”
“興許是的,這嬰靈憐我,想你幫我與那傻子相認。”
謝婉婷自嘲一笑,接道:“他雖傻,卻心地純善,你難道要他與殺父仇人談情說愛?”
換作是文見喜,她是不願的,所以她沒有接話。
房中霎時間彌漫着一股沉默。
在他父死後,偌大一個修習門派,如飛禽走獸四散,留許流春一人活活餓死。
這是一份極其沉重的記憶。
謝婉婷自知:她不隻是殺父,甚至可以罪加一等,說是“滅門”。
如此血海深仇,縱使再愛,又能如何呢?
文見喜打破沉默,道:“不要,但他有知情的權利,你願不願意與他相認,同樣也是你的權利。我不知道該如何跟她開口,你要留下一些話托我轉告于他嗎?”
謝婉婷晃了晃她半透明的腳,笑道:“不了吧,我沒有可以留話的東西,而且我馬上就要消散了。”
文見喜下床,急道:“我有,你和我一起,就在隔壁。”
她有駐音石,能夠留下她的聲音。謝婉婷于他而言,是重要之人。她可以将這東西送給許流春,有些念想在總比要的時候什麼都沒有強。
她跌跌撞撞跑到自己房間,拿出那塊駐音石,轉身卻見謝婉婷的身子已經半透明。
她朝文見喜擺手,苦澀道:“來不及了。”
她最後想道:她與許流春之間,終究是情深緣淺。
隻一須臾,謝婉婷便化作一縷輕煙,消散于天地之間。文見喜停在原地,她還沒來得及開啟駐音石呢。
他們之間,明明還有許多話應該說。
明明她留一些話給許流春,才更不留遺憾。
文見喜與她不熟,無力感緊緊箍着她的脖頸,難以呼吸。身無禁锢,卻如囚牢獄。她跌坐在地上,被急急趕來的文見夏扶起來。
她擔憂道:“師妹,你可還虛弱得很,怎麼如此不愛惜身子?到時候命懸一線,别說我師父了,天王老子來了都救不了你。”
“師姐。”文見喜驟然回神,一把抱住眼前人,哽咽重複:“師姐。”
文見夏被這突如其來的擁抱弄得有些不知所措,她們兩人之前還沒到如此親昵的地步。
她十六那年初修劍道被同門欺辱,也未曾有過片刻軟弱。
文見喜一向要強,從不對她這個師姐有過半分示弱。可是此刻,她領悟到她的悲傷,還帶有一絲依戀。
文見夏心中打鼓:莫不是她知道了什麼?
她知曉大師兄此刻并非在箜篌山,而是身負重傷,在文見棋師弟那兒療養。
可是文見喜沒問,她也怕輕易露了馬腳,便隻是拍拍她的背,沒有多餘的安慰。
文見喜傷心到疲憊,暈倒在她懷中。
這一夜,文見喜無夢,卻愈感空虛見漲。
臘月二十九,除夕夜。
凡是有家室或親人的弟子都可休假下山去,其餘的弟子可在山上與掌門、師尊一道吃年夜飯。今年留下的人有大概兩桌弟子,大夥兒早早就開始準備了,除了文見喜這個卧病在床的傷患。
文見喜自從昨日被謝婉婷灌輸了靈力,身上的傷就好了很多,她嫌棄屋中煩悶,在山中閑逛。
她無意走到了文見棋寝屋門口,便看見了章來縛和文見棋。
她心中狐疑:是因為沒有找到那憶苦草而自覺無顔嗎?回來了也沒見他人。
她正要上去告訴他不用找了,此行無果将終,卻被一句話止步。
文見棋抓耳撓腮,問道:“大師兄,師姐醒了你還不去看望嗎?她該起疑了。”
章來縛自嘲一笑,道:“她不會的。”
文見棋氣道:“怎麼不會?我可是聽大師姐說了,她一醒來就問你的情況呢?”
那人突然興奮,道:“是啊,一醒來就問我情況,肯定會起疑的。”
文見喜豎起耳朵,心想:起疑?他又背着我幹啥了?等等,我才不好奇呢。這話說得,好像我多關心他似的。
“況且你應該等師姐醒了再一起去的,她向來說一不二,知道你獨自去了,定要生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