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至晚飯時分,大嫂二嫂一前一後來了叢筠堂,伍姑姑笑着上前迎了迎,讓人去小廚房那邊說了一聲,吩咐丫頭們在西次間放桌擺飯。
暮色四合,叢筠堂内早早地掌起了燈,門前屋内俱是亮堂堂的,恍若白晝。四五個丫頭邁着碎步從小廚房取來食盒,将飯食碗箸擺置得齊齊整整。
沈纖慈心裡擱着事兒,坐在玫瑰椅上,手臂搭着扶手,腳下有一搭沒一搭地輕踢椅子腿,也幸虧是那條柳黃色挑線縷金裙足夠寬大,才沒教人瞧出她那不合規矩的小動作。
此時沈纖慈可謂是坐立難安,若不是偶然間偷聽壁角,她還不知道祖父生前竟然給她定過一樁親事,而且聽爹娘那意思,大有舊事重提之意,這可真真是害死人了!
一個不知道打哪兒來的鄉巴佬要娶她,沈纖慈極其迅速且凝煉地得出結論,光是這般一想,就是哪哪都不得勁兒了。
至于為何是鄉巴佬,那是因為在沈大小姐眼裡,凡是京師之外的地界都可以此稱之,最要緊的是,這是她所知道的罵人話裡最具蔑視意味的詞兒。
一團亂麻的思緒尚未理出頭緒,忽聽二嫂孫氏在旁問道:“四姐兒,今兒這是怎麼了?好半天沒聽你開口,在想什麼呢?”
“沒什麼。”沈纖慈口中敷衍着,擡起鴉羽般的眼睫,觑了一眼馮夫人,見馮夫人正跟大嫂說話,并沒有留意這頭,這才松了口氣。
雖說她心裡猶如百爪撓心,也沒直接去找馮夫人問個清楚,一來是出于女兒家的矜持,對自己的親事過于熱衷,勢必要惹人嘲笑,雖然她覺得這沒什麼不對,但總歸不成體統,二來她還有一層不足為外人道也的隐秘心思,怕一時沖動,反而要打草驚蛇,因此種種,倒也暫且按捺了下來。
那孫氏卻是個喜好察言觀色的,不僅愛琢磨事,也愛琢磨人,此刻見沈纖慈這般神色,愈發确定心中猜測,當即低聲說道:“四姐兒,跟二嫂還有什麼不能說的,可是為着陳嬷嬷那事悶悶不樂?唉,你也不要太放在心上,娘最疼的就是你,即使為那些不相幹的人說了你,那也是替你着想。何必自降身份跟那等奴仆計較,若是那婆子再不識擡舉,你盡管跟二嫂說,二嫂替你整治她。”
孫氏未出嫁前也是大家子出身的千金小姐,又加上心思玲珑,會來事兒,在一幹姐妹裡頗受寵愛,後來嫁到這鎮西侯府,才知道除了上頭的公婆長輩,她這個小姑子也是惹不得,動不得的。
陳嬷嬷那件事,孫氏一早就有耳聞,依她看來,馮夫人把陳嬷嬷放在府裡,多半是想磨一磨四姐兒的性子,陳嬷嬷是宮裡老人,即使要倚老賣老,也不至于那般沒眼力見,可見是明白太太的用意,才會有此底氣。
孫氏存有私心,并不把話跟沈纖慈講明白,反倒跟其同仇敵忾起來,言語間滿是關切之情,好似全然為其着想,但細細想來,又仿佛隐隐帶有挑撥之意。
沈纖慈微微偏頭,金葫蘆耳墜子從雪白的頸子上劃過,“二嫂說的是,我犯不着跟那等人計較,二嫂也不必為我出頭,娘既看重她,想必是有其過人之處,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在娘的面子上,給她幾分薄面也沒什麼。”
孫氏好似一拳打在棉花上,牟足了力,卻險些閃着自個兒的腰,眼裡閃過一絲愕然,她這小姑子什麼時候這般通情達理了。
孫氏哪裡知道,沈纖慈此刻的心思全不在此,陳嬷嬷雖然惹人厭惡,但隻要不在她跟前待着,礙不着她的事,她管她是哪根蔥。
倒是二嫂好像把她當成了傻子,真以為她什麼都聽不出來似的。
“你們在這兒說什麼體己話呢?”大嫂崔氏笑着走來,輕輕拉起沈纖慈打量道,“方才我就想說了,這身衣裙裁制得真是别緻,四姐兒穿着這身衣裳,跟春日裡的迎春花似的,直教人移不開眼。”
孫氏收斂心神,不甘落于人後,巧笑道:“大嫂這話說得可不對,哪裡是衣裳剪裁得别緻,分明是人生得美,不信換個人穿來試試,怕就不是這般韻味了。”
沈纖慈毫不謙虛地亭亭而立,任由兩個嫂嫂對她從頭誇到腳,還提了提裙子好讓她們看得更清楚些,那副略帶得意的模樣,真教人想去捏捏她的臉蛋兒。
馮夫人看得好笑,朝她招了招手。
沈纖慈立馬走過去,跟着馮夫人一道走進西次間落座。
晚飯已經擺好,四菜一湯,鹌子水晶脍,醬爆雞丁,腌鮮鳜魚,雞蓉莼菜,并一道竹荪火腿鴨湯,并不如何鋪張,做法卻極為講究,光是那道竹荪火腿鴨湯,就不知用了多少雞鴨來吊湯頭,看起來湯色清淡,味道卻十分濃郁。
崔氏和孫氏在旁伺候用飯,因馮夫人有食不言寝不語的規矩,一頓飯吃得悄然無聲。
沈纖慈早已習慣兩位嫂嫂在旁伺候用飯,今日因着那番偷聽來的對話,觸動了她的心思,倒是多瞧了她們幾眼。敢情嫁了人就得這般伺候公婆,連用飯都得侍立在旁,這跟丫鬟有何不同。
孫氏見沈纖慈擡頭來瞧她,隻當她還未飽腹,便又給她舀了小半碗粳米粥。
沈纖慈捏着湯匙歎了口氣,惹得馮夫人朝她瞥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