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冬天
——沙坪縣馬莊
“你還敢跑,老子供你吃供你喝”
一個瘦弱的身型,被木棍架在雪裡,分不清這是第幾次出逃被抓後被打,圍觀的人唏噓,他為什麼要跑啊。
“我不學”那張英氣的臉露着執拗。
唐英咬牙跪在雪裡,頭頂着一碗水,鼻間散發着的白霧,将眼前的視線籠罩,眉間雪透過體溫,融化在挺拔的鼻尖上,院子裡白茫茫一片,雪層已經蓋過膝彎,又不斷被新雪覆蓋,頭頂的碗已經堆起一個小雪山,但背脊依舊挺得直直得,指尖皲破,鮮紅的血融進碗裡,那碗中的雪似乎成了一朵綻放在寒冬的桃花。
“不學是吧”趙春堂的馬鞭落在清瘦的背上,“老子撿你回來不是讓你當祖宗的,生來就是賤種,學戲是擡舉你”
唐英十五歲,離開表面風光無限的嶺南老宅,一路北上,卻遇土匪搶劫,金銀細軟都被洗劫一空,貌美的餘懷蘭自然而然被押回山寨。
幸而趁機逃出土匪窩,卻因體力透支落在了狼窩,北方的雪不比嶺南,積雪壓檐,重如鉛石,冰天雪地裡她被一位面若桃花的戲子救下,唐英最讨厭的就是戲子,她們輕浮,浪蕩,為了博名利毫無底線,戲子是最卑賤的出生,就像餘懷蘭為了在唐家博得一席之地,不惜懷上那人的子嗣,還是雙生子,雙生子是不祥之兆,如果被唐家知道,餘懷蘭不僅進不了門,就連孩子都保不住,但餘懷蘭卻高興壞了,就像賭場押寶,她可以壓兩個。
為了以防萬一,餘懷蘭自請離開北平,去往嶺南,以示弱得到了唐仁的憐愛。嶺南是唐家老宅茶業園基地,餘懷蘭不知道用了什麼通天的手段,從京城名角搖身變成了嶺南茶業會員,一手烹茶技藝廣獲茶商歡迎。隻是唐英落地了,是個女孩,而男嬰死了,但她并沒有放棄自己的野心,為了穩坐五姨太的位置,向外謊稱生的是男孩。
唐英曾親眼見過餘懷蘭坐在會長懷裡烹茶,唱着不知名的曲調,後來才知道那是淫詞爛語,她一直被餘懷蘭當成男孩養,從心理再到生理,行為舉止甚至是上廁所都是按照男孩的标準要求。可笑的是,餘懷蘭為了讓她變成男人,尋醫問藥,從懷孕到一年前,唐英喝過無數的湯藥,符水,泡過無數的藥浴,似乎這樣能讓不存在的東西長出來似的。
餘懷蘭總是一邊咒罵那些男人薄情寡義,見一個愛一個,卻傾慕他的财權,要求她成為男人,要求她讨好那個所謂的父親。簡直是可笑極了,怎麼會有人明明那麼恨一個人,卻還要在他面前搖尾乞憐。
如今,唐英的非人生活結束了,她終于從餘懷蘭病态的控制欲中解脫,她放聲大笑,驚落枝頭厚重的雪,砸在連富社的井裡。
衆人小聲議論,這怕不是和沈師兄一樣鬼上身了吧。
趙春堂惱羞成怒,落下的鞭子又揚起,“老子,是看你長得好,讓你登台”
極差的布料被馬鞭打爛,瘦弱的脊背上滿布陳舊的疤痕,微微彎折的背露出棘突,很快随着脊背的挺直而消失。
趙春堂啐了口唾沫在手上繼續揮着鞭子,彼時唐英已經在外跪了三個時辰,連廊的人默不作聲,沒有人敢出頭惹他不快,除了唐英邊挨打,邊還嘴,離開了餘懷蘭猶如一匹脫缰回歸草場的野馬。
趙春堂已經是花甲之年,戲社内指望着兩個台柱子,但台柱子如今也快倒下了。
連福社的梨園玉樹想跑路,也就是趙春堂養的小徒弟,趙春堂這些年一邊堤防着他,養新人,一邊好吃好喝地像祖宗似的供着他,聽說這位程師兄找了個後台,這不元宵唱完就走,趙春堂想攔也攔不住。
在這的,大都是趙春堂買回來的,或者是沒錢送進來的,不論那種,要麼熬出頭,要麼就是等着老死,否則沒人能逃出這片天。
“小兔崽子,你唱不唱”
“不...”
頭頂的碗砸在雪裡,鮮紅的雪在一地瑩白中顯得格外刺眼,眼前突然漆黑一片,耳邊似乎還能聽見趙春堂的聲音:讓他躺在這,誰也不準放他進屋。
天寒地凍,鵝毛飛雪鋪在地面上,将豔紅色漸漸抹去,雪地裡隆起一塊兒小突起,像是冬天裡的孤墳野冢,無人問津。
唐英時常在想為什麼就不能托生在普通人家,而非要在餘懷蘭的肚子裡。不僅是同齡人嫌棄她,就連她自己都嫌棄自己,紅裙不是紅裙,綠衣不是綠衣。
今日是元宵節,轉眼唐英離開嶺南半年了,在這戲班裡待了快一年。大紅燈籠上的銅闆被風掀起,發出沉悶聲,連廊裡圍觀了一群人,那些都是趙春堂撿回來的孩子,包括唐英。
子時未至,唐英以為自己冷出幻覺了,周身被裹得暖洋洋的,炭火炸裂聲響起,她緩緩睜開眼睛,環視房内的擺設,和她住的陰暗潮濕的大通鋪有所不同,屋内陳設着各種各樣的面首飾品,身上蓋着暖融鴨爐衾,燈火搖曳,雙臂卻被勒得生疼。
“小五,别亂動”
唐英忽然瞪大雙眼,看着面前尚未卸妝的面龐,一顆紅痣夾在發際邊,她掙着将人推開。雙手被油乎乎的紗布纏繞,裡面又暖又癢,忍不住抓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