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陰風闖入,淩亂的帷幔浮動。
吳府内,鋤頭聲此起披伏,林曼夷将祠堂翻了個底朝天,地面的闆磚被掀起,由肋骨組成的吊燈,映出的倒影打在人臉上,像被一雙無形手蒙住了雙眼,讓人找不見想要的東西。
關公像前擺着骨燈,掌心被蠟油浸染承接在桌上。吳三清膝下無子,每逢初一、十五便自己一人進祠堂,期間點香換蠟皆有專人供奉,誰也沒想到裡面竟然是這般光景。他們少年夫妻相互扶持,她利用自己才學,托舉他的事業,換來的隻是充滿私欲,扭曲,病态的囚禁,讓她不得不以燃燒自己為代價,解救自己靈魂,最終卻連死都沒能放過她。
唐英将固定的燈架拿開,抽出被蠟油浸沒的骨頭,一根空心的紅臘裹得有手臂粗長,稍稍靠近就能聞到一股難以言喻的氣味,那是專屬于重複利用的蠟油沾染雜質後燃燒的異味,但祠堂裡沉香味可将它完全遮蓋。
氣味隻能幹擾嗅覺,視線對上白骨,逼得林曼夷又發病了,時月眼疾手快,将人打暈,開始準備刨祠堂,隻是沒想到地下翻了個遍,都沒能找到沈師玉的其他屍骨。
“我的貧民窟少爺,跟你回北平不是挖墳就是跳井,就不能找個幹淨的活給我?”時月甩了鐵鍬,拍了身上的灰土,揶揄道。
“……”
唐英心想,這事都怪沈言秋,一個勁喊着要娘,别人雲香十歲的時候怎麼當他娘,現在癡癡呆呆的,隻能将人仍在醫院。
唐英: “趕山赴海有什麼不好,你不是喜歡趕海”
……苦海墳山倒也不必。
“你倒是心疼你的男老婆,倒是心疼心疼我啊”
“阿南能和你一樣嗎?”
阿南是餘懷蘭給他找的契弟,在嶺南十四歲的男孩家裡都會找個契弟當玩伴,其實就是怕家裡的少爺貪圖風花雪月之事,未婚生子鬧出笑話,餘懷蘭說别家男孩有的,你也得有。時月喜歡戲稱,阿南是男老婆,她是女老婆,隻是他身體一直不太好。
時月對她明目張膽的偏心,翻了個白眼,而後斂神猜測:“你說着老頭什麼癖好,分屍?不是說沈師玉的腳被吳三清裹上煤油燒了,是不是早就成了骨灰?”
“你腦子摔井裡沒拿起來?”唐英斜睨了她一眼,擡眸凝着頭頂的燈,“肯定就在這”
那妖道以神鬼之說害了這麼多人,不可能不心虛。祠堂的神像,用于安宅辟邪,風水擺位自然有講究,泥塑神像置于東南方位,此處陰氣也最重。她擺弄案上的瓶瓶罐罐,也沒發現機關。
唐英凝眉,盯着供台,除了骨燈,隻剩地上那一盆蘭花草,因近幾日疏于照看,枯敗了。她一時疏忽,引得神像滑落,蘭花裹着一團泥,滾了出去,泥土松逐漸散開,那東西撞到桌角,順着力道彈回來,在她腳邊晃來晃去。
“上帝,那不會是個頭吧”時月忍着嘔吐欲,用案上的香火撥了撥,手一伸,“還是你來吧”
唐英撕下帷帳,搓了搓,順手就扣進兩個深洞裡,她心中一驚,感覺不太好。
“你扣到人眼珠子了”時月彈開十米遠,嫌棄道。
一時間,無助的手放它嘴裡不是,眼眶裡也不是,唐英隻好用雙手将它捧起來,既顯得尊重,又不至于太過可怖。
……
兩人争來鬥去,拼湊好屍骨,林曼夷一睜眼,發現旁邊躺着根根白骨,渾身猛地一顫,逃似得跑出府。唐英坐在假山後,看時月因為洗完骨頭,不停地洗手,像是被林曼夷附身了,她搖頭,笑她錦衣華服才是少爺,真少爺反而粗衣布履。
清潭下一枚瑩潤的玉佩覆在潭石之上,指尖與水面接觸漾起一串串漣漪,她盯着水底黑色的人影,不知道撿不撿,這東西她見的多,成色不錯,雕刻細膩,價格應該不會很低她想。修長的手指,深入水底勾了勾,在潭石的綠苔上留下一道淺痕,那冰潤的翡翠滑入棉褲兜,洇濕一片。
不多時,一群身着黑白條的人将吳府圍得水洩不通,而她們二人早已脫身。
*
縣城醫院病房。
“聽說了嗎,那吳縣長殺老婆,判死刑了,督軍的兒子要親自送他上路。”幾個病人和家屬圍在一處閑聊。
“好好的親戚,忽然就反目成仇了,真是可憐那沈姑娘”滿座寂然,隻聞歎息之聲。
“那個姓趙的,你可不知道,作惡多端,早些年就靠行騙,占小姑娘便宜,禍害了多少好人家的女兒,這下好了被抓了
怎麼這麼順利就被抓了,聽說之前槍斃都沒死,換了個名又出來了。”
“這不,縣長一倒,跑了,嘿,半路被仇人逮着了,綁着送到警察局,聽說他還被那個了,真是惡有惡報。”
唐英吃着瓜子,喝着時月泡好的茶,她都快忘了那幾個神棍,别說,這還是得以暴制暴,以權制權。雄踞一方久了,總是會忘記自己的來時路,以為老虎閉着眼睛睡覺,就會走神,實際上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他們聲音越來越小,她伸長脖子細聽,卻什麼也聽不見了,索性抓着瓜子和他們坐到一起。
“哎,你們說的那道士什麼來曆?”唐英問。
“他,他可不是道士,他就是個欺世盜名之輩,此前啊,就靠着男扮女裝,裝可憐讨生活,每被收留,那家女眷準出事,後來被識破,逃命途中被人看上了,那男的摸着黑進了房,發現那閨閣裡的黛玉,變成了打虎的鐵武松,這事兒本來要報官,他便剪了頭發,恢複男人裝扮逃到破觀裡,尋了件道袍就下山,裝起了聖人”
時月坐在椅子上挑眉示意,唐英向她扔了把瓜子,别人是男扮女裝,她是女扮男裝能一樣嗎。
小心裡東窗事發,情人找上門,送你去見官,時月做口型打趣她。
唐英做了個閉嘴的手勢,接着問,“你們說吳三清當真舍得殺自己的孩子?”
沈師玉雖緻力于教學,卻守禮有度,不可能做逾矩之事,隻不過是吳三清過不去心理那道坎,靠女人發家,又不想女人比自己有名望,不管是在旱季疫病期間,赈災濟貧事無巨細,誰不是看在眼裡,記在心裡,縣志上那些都變成吳三清的了。
衆人頓時面面相觑,一副諱莫如深的神情,不是沒人不信,隻是趨附于權貴,那個男人願意活在妻子的陰影之下,誰又願在背負着軟飯的名聲,他們對封建權貴壓榨嗤之以鼻,卻無一不是它的擁護者,受益者,再厲害的女人隻能是男人的附庸品,這道紅線貫穿了幾年前,不能跨越,所有人都在阻止女人跨越,這根深蒂固的思想難以撼動。
這世上之事,不是女子不會、不能,而是有人将台階疊高,攔于女性面前,卻讓男子輕易跨過。
“沈言秋的家屬,醫生找”
護士的敲門聲打斷了她的思緒。唐英呆望着,不知道她喊地是自己,直到時月将她搖醒。
“病人有很嚴重的鉛中毒,在院期間有明顯的症狀,這種情況應該是與長期鉛接觸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