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心】
白虎區,一點位。
中央醫院,全機械暗室。
透明流體繃帶纏住了可怖的傷口,滲血的迹象沒有絲毫減免。
白虎區一點區位于山巒疊嶂中的一個盆地,天然的易守難攻。但是難通路的硬傷始終橫在白虎區整個大發展的頭上,醫療也屬于四區中倒數一二,甚至都沒有玄武“心修”的靈性輔育,大多數情況下隻有最基礎的設備、“山地的福澤”、和病人“堅強的意志”。
顯然,打雙引号的兩項,都不怎麼靠譜。
但這位病人終究還是緩緩睜眼了。
她還不如不睜眼。渾身上下,隻有她的眼睛是好的,亮的,卻就像焦炭最搖搖欲墜的一點火星,而那場壓死火種的大雨在此刻就是凝固的天花闆。無法自如挪動的病人,一睜眼,就是永恒的天花闆,不變的天花闆。這種死白就像是一把鐮刀,日積月累地磨每個不幸躺臨此地病人的意志力。
門被推開了,一個老者走進來。
病人的視線終于轉了焦點,這把鐮刀短暫地被挪開了。
來人名叫張全慧,朱雀區燕尋大學文學院前教授,後來被朱顔發難,因之前關于朱雀曆史的著作争議輿論降為普通教師,又在朱顔如日中天掀起戰争時主動辭職,移居白虎區。此舉也是無奈,當時朱雀區和青龍區打得難舍難分,恨海滔天,玄武,說到底又是一隻老龜,用着玄道排擠外區人,也就隻剩下了白虎區一個選擇。
好在,白虎區因為自身的地理劣勢再加上民族特點,反而額外敬重知識分子。張全慧移居白虎區之後,所受禮遇是不降反增,不久後不僅在白虎的教育屆立足,更是在白虎政壇也有了一席之地。
張全慧知道她醒了。她把帶來的花束放在病人姓名牌的旁邊,牌上“姜傾”兩個字潇灑流逸,正是張全慧的字迹。她搬了個凳子,坐于姜傾的身側,半晌說不出話來,隻是緊緊握了姜傾的手。
紅發如枯,行色恹恹,卻見昔日故人耄耋之年還要為她一個盛年病人操勞,還背着最後那場駭人的敗仗在身,姜傾幾乎無顔直視其眼。
張全慧歎着:“好孩子……”
姜傾苦澀地開口:“老師,對不起,我是被丢掉的棋。”
聽完這句道歉,朱雀區的六十幾載沉浮都湧入了她的心頭。張全慧就算不知道形勢,也能摸出一個輪廓來。這孩子,本就真心年輕!在這種劫難面前,更是太年輕。她摸着姜傾的頭發,近乎哽咽:“你有什麼好對不起的!形勢自古比人強,更何況,他們下棋的時候,每個棋子自然都有它的用處。等到了下完棋,所有的棋子就又會都混在一起,等待下一場棋局。”
高燒又起,姜傾陷入一陣有一陣的發抖,她近乎用着本能,把臉貼近張全慧的手:“老師,我記得的,我記得的,老師,你剛剛說的那句話,那是……《堂吉柯德》的話……”她開始說胡話,胡話卻又帶着邏輯,那是一種何其悲慘的瘋狂,“我沒有把風筝當成巨人,我不是瘋子,我不是叛徒……我不是、他……”
黑暗裡,頭發花白的張全慧擦一擦淚,又近乎心碎地抱住姜傾。
這也是燕尋大學曾經的引以為傲的學生,怎麼又不算她的孩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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傷好一些的時候,姜傾求了張全慧幫她嘗試迂回聯系朱雀舊人。她并不清楚朱雀的情況,她知道子民她沒有守住,部下她沒有護住,在深切地自厭之中,又抱着一絲微弱的希望。是的,那個火種的名字,自然就是沈墜兔。
她深怕沈墜兔已經被她連累下任,淪為階下囚。
這些猜測,懷疑,構成了她高燒連綿難退,傷口反複惡化的罪魁之一。
張全慧對她的請求難得表示了塞責推脫,隻在姜傾恨不得病體逃跑,偷渡朱雀區的情況下,才冒了風險,擔了大責,為她聯系了朱尋樹。
這個人比較好。他代表朱雀區,又不代表。在戰時敏感期,又降低了發現後被定通敵的嫌疑,也值得讓姜傾的信任。
秘密對話争分奪秒。
姜傾此時已經可以下地,她坐在床側,沒有招呼,言語簡略:“我想申請回區。沈席可允?”
問出後面一個問題時,她的手又在發抖了。
朱尋樹面容悲戚,卻也省略了寒暄問候:“你因棄民逃軍,已成為朱雀區戰時罪犯。沈席最高令,現則抓,抗則殺。”
不知道為什麼,朱尋樹發現姜傾竟然因為能夠坦率而真誠地和他交流而感到高興。她點點頭,不停地點頭,甚至還忍不住笑了出聲。她隻是先前不願意相信,現在得到了一個懇切的答案,就像懸在空中的一把利劍終于準時準點掉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