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一路暢通無阻,不多時便到了王府門前。
“王爺。”王府侍衛們遠遠望見,待馬車停穩後便上前行禮。
喬六當先躍下,喚來其中一名侍衛安頓車馬。齊烨梁随後下車,卻并未進入王府,而是走到跟在後方的馬車前停下,輕輕敲了敲。
“我們到了。”
須臾,一名白發青年掀開車簾,探出頭來。
衆目睽睽下,王府的主人伸出手臂,半扶着青年下了馬車。
“……”
侍衛們面面相觑,各自眼中難掩震驚。
——這位是誰?居然能讓王爺親自扶着他下馬車?皇帝可都沒這待遇。
但無論心中再驚愕,齊烨梁不言,衆侍衛誰都不敢逾矩,隻能強行按下好奇心,假裝鎮定。
江懷樂在臨陶分家時習慣了察言觀色,對視線比常人敏感,他剛一出馬車便感受到來自衆侍衛們的關注。但齊烨梁并未出言介紹他,他又不善于和他人打交道,索性低着頭,緊緊跟在齊烨梁身後,匆匆邁入王府。
入夜的王府燈火點點,偶有執勤的侍衛們列隊路過,停下向齊烨梁行禮之餘,總會有餘光落在江懷樂身上。
江懷樂盡量忽視這些探究的目光,他朝四周打量,借此轉移注意力。
皇帝如同傳聞中一樣,對這位扶持自己登上帝位的王爺格外優待。王府由前璋曾經的太子府改建而成,緊靠皇宮,風水極佳,那些遺落在逝去時光中的碎片附着在朱牆青瓦上,無聲傾訴着這裡曾經的輝煌。整座王府并不比卓府豪奢,但細節之處的遺迹與陳設卻無不彰顯着此間主人的地位。據說此地原本要按照舊例留給未來的太子,皇帝力排衆議,硬是将此處賜給了齊烨梁。
江懷樂一路張望,不曾察覺走在前面的男人頓住了腳步,他收勢不及,撞上了男人的背脊。
“嗯?撞痛了麼?”這點撞擊對齊烨梁來說不痛不癢,但對其他人來說卻未必。
江懷樂揉了揉酸澀的下颚,逞強道:“沒事。”
——這人果真是完全恢複了,渾身硬得跟石頭一樣。
齊烨梁看穿了江懷樂眼底的抱怨,他為了防備暗藏的惡意,内力護體慣了,一時收勁不及這才弄痛了青年。暗自提醒自己以後要多加注意,齊烨梁帶着江懷樂進入書房。
“沒有本王的命令,不要讓其他人進來。”負責看守書房的侍衛們齊齊稱是,齊烨梁想了想,又道:“讓人備幾個暖爐送來。”
侍女們魚貫而入,輕手輕腳地将點燃的暖爐擺放在書房各處,又悄無聲息地退了下去。有了閃爍的爐火,書房内很快便由深秋變為了暖春。
江懷樂搓了搓雙手,他剛入書房時便覺得這屋内比起一般豪門大宅寒冷許多,但王府又不可能缺少炭火,正想着自己身為客人,且将就一番,齊烨梁便讓人端來了暖爐。火光閃爍間,江懷樂的身體終于暖和了起來。
“我以往打仗習慣了,平日裡甚少點暖爐。”齊烨梁領着江懷樂坐下,給他沏了杯熱茶:“你若是覺得冷了就說,我讓他們再給你添一點。”
江懷樂“嗯”了一聲。
乘坐馬車來王府的路上,重逢産生的湧動已然平複下來。
江懷樂仔細回想了齊烨梁和自己相識的點點滴滴,說到底,兩人不過是數面之緣。盡管其中也有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接觸,但這些接觸無法改變眼下的事實——齊烨梁已經不是那個躺在他床上的病患,而是一言九鼎的攝政王。這裡也不再是偏安一隅的臨陶郊外,而是風起雲湧的皇城腳下。
他不知道齊烨梁如何想,可他自己不能犯糊塗,得守好自己的位置,站在劃定的圓圈之外。
為上者,心思最是難測。
現在主人家客氣歸客氣,但他不能真把王府的侍從們當自己家的使喚。
書房朱門緊閉,門外侍衛遵從齊烨梁的指令退到三丈之外值守,屋内隻餘齊烨梁與江懷樂兩人。
齊烨梁見江懷樂抿唇沉默,他便先開了口:“适才在卓府花園多有不便,現在回了王府,你若有想問我的,都可以問。”
“你那時候……”江懷樂剛起了個頭,忽然閉嘴:“算了,我沒什麼想問的。”
齊烨梁道:“你是不是想問,那日我為何會出現在盧河河畔,又是為何會身受重傷?”
世人皆好奇,江懷樂自不例外。但哪些事能問,哪些不能問,現在的江懷樂既然拿不準,幹脆就不問了。
青年搖頭:“真相恐怕有關朝政機密,我身無功名,還是不問了。”
“倒也不算機密。”齊烨梁聞言笑道:“不能說的,我不會提。能說的,我定會如實作答。何況仔細算來,你也是這局中人,為何不能問?”
“……那敢問王爺,當日為何遭難?”江懷樂看出來了,男人就是自己想解釋。
人家願意說,那他便聽。
“你可知呂家和陸家之事?”齊烨梁問道。
江懷樂點頭。
他來京這段時日雖多在江府,但京城四大家之一的呂家,連同姻親陸家因攝政王之故,抄家,下獄,殺頭,鬧得京城沸沸揚揚,他不可能沒聽過。隻是路人所知極其有限,江懷樂隻知其表,不知其裡。
齊烨梁續道:“我在江南遇險,便是呂家和陸家聯手所緻。”
江懷樂想起發現齊烨梁時他腰腹那道深可入骨的劍傷,驚愕道:“是他們派了刺客?”
齊烨梁颔首:“不錯。京城四大家多為前朝舊臣,能有如今的顯赫靠得是審時度勢,從龍之功。他們其中的某些人看我不順眼已久,在京城動不了我,便把主意放在南下歸途上。那日若非盧河決堤,呂、陸兩家派出的刺客恐難得手,但事有湊巧,兩起變故偏偏撞在了一起。”
齊烨梁說着,擡眸注視着江懷樂。
哪怕是他,也做不到料事如神。一如在臨陶,他意外受傷,又如在河畔,他遇見了眼前人。
禍福兩極,兜兜轉轉,難有定數。
“所幸有你的照料,傷勢恢複比我預料的快上許多。呂家在江南一帶多行不義,盧河決堤他們更是罪魁禍首。他們棋差一着,未能置我于死地,那就莫怪我借此反擊。你的藥鋪偏僻,我正好借着養傷的機會搜羅了呂氏的罪證,帶回京面呈陛下。”
齊烨梁講得簡略,江懷樂卻知其中兇險。
以當日齊烨梁的傷勢,若非遇見他,呂氏至今仍能在京城逍遙自在。
看來這攝政王雖然權勢滔天,卻并不是他想象中那般可以安枕無憂。
齊烨梁的遭遇,若是詳談,其中關系利害足足可說上一日,若是隻談經過,寥寥數語倒也足夠。世家朝政上的事情日後有的是機會說,并不急于一時。齊烨梁反問:“我的事大緻便是如此。那你呢,我留給你的藥丸,可還管用?”
提及林盈,江懷樂神色帶了一絲釋然:“嗯,多謝你。很管用。”
齊烨梁了然,可随即心生疑惑:既然管用,青年大可在臨陶安生度日,又為何會來京城?且那秘藥需得每月服用解藥,算上從臨陶到京城的路程,服藥之期已過。青年在他眼前坐着,那林盈想來應該是死在了臨陶。他離開後,臨陶江家到底發生了什麼變故,讓青年不得不改變計劃?
“你來京城多久了?”
“一個多月了。”
一個月?
齊烨梁暗中蹙眉。
僅僅一個月,江懷樂名義上的“親戚”就定了人選,忙不疊地将他往上頭送,可真是有夠心急的。
齊烨梁還記得江懷樂曾對他說過,他的母親與姐姐被送往本家,以作“人質”。以江懷樂如今的處境,想必兩位女性在江家的日子不會好過。江顔是上嫁,本就極易受到刁難,仇飛鵬此人雖然有着愛妻的美名,但關起門來,個中情形就不是外人能知曉的了。
江懷樂一直對他的母親姐姐頗為挂心,曾經甯願自己受萬般屈辱,也不願母親姐姐因他而陷入險境。能令他孤身上京,莫非那變故與他的母親與姐姐有關?
不管如何,既然他想讓青年留在王府,自然要幫他解決後顧之憂。
江顔是仇家明媒正娶的正妻,仇家再怎麼說也是世家大族,看重臉面與名聲,且今晚他帶了江懷樂回王府,仇家在拿不準江懷樂與自己的關系前必然不敢動江顔。反倒是青年的母親,此刻怕是仍在江文鴻等人的掌控之中。
念及此,齊烨梁不由問道:“令堂呢?可還住在江府?”
幾乎是一瞬間,青年的神色暗淡下來。
自江懷樂進入書房後,萦繞在齊烨梁周身的幽幽桂香蓦然枯萎,盛放的金桂沾染了死氣,散發出不詳的血腥氣息。
江懷樂還未開口,齊烨梁覺得自己已經猜到了結局。
果然,江懷樂江懷樂緩緩道:“母親不久前已經不幸離世。我此番入京,就是代替母親成為臨陶江家在本家的新人質。”
江懷樂異常平靜,淡漠到仿佛在訴說另一人的故事。若不是血腥金桂随着青年的字句愈發旺盛,齊烨梁或許會真的認為江懷樂已經從母親之死中走了出來。那本該香甜的氣息此刻充斥着暴虐與殺意,翻滾鼓動,幾欲沖破桎梏,化刃而出。
沸騰的氣味告訴齊烨梁,江懷樂母親之死,怕是另有隐情。
所以青年适才所言,他在江府還有事要做,這件事,難道就是留在江府,尋找其母之死的真相?
齊烨梁長眉緊鎖。
且不說江文鴻叔侄對青年圖謀不軌,就算江文鴻沒有,青年僅憑一人之力,在江府查找定然危難重重,兇手能對青年的母親下手,自然也不會放過威脅到他的江懷樂。
幸好今日他去了卓府。
幸好他将青年帶了回來。
隻不過,青年是他硬要帶回府的,他也算奪了青年想要自行查證的機會。于情于理,他合該替青年分擔。
齊烨梁輕聲問道:“令堂是怎麼去世的?”
書房内陷入了沉寂。
江懷樂雙手絞在一處,茫然擡眸。燭火閃動,忽明忽暗,一如他此刻的心境。
……這男人是什麼意思?
男人這般問,是猜到了什麼嗎?
可他自認回答得足夠冷靜,齊烨梁到底是如何察覺母親之死内含乾坤?
況且這個問題,他應該如實回答嗎?
喪母血仇,刻骨銘心,可有些仇恨,或許隻該自己背負。
江懷樂餘光飄向齊烨梁,男人正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書房内未曾燃香,對方身上卻傳來陣陣草木清香,江懷樂不動聲色地動了動鼻尖,草木之氣融入體内,仿若置身林間,沉穩安甯,讓人不自覺地卸下防備。
是上位者的敏銳嗎?
哪怕他隻字未提,男人的神情,卻似乎什麼都知道。
可是猜到與傾訴是兩碼事。
重逢之初,江懷樂被齊烨梁的真實身份擾亂了心神,不做他想,然而此時此刻,他清晰地意識到,“攝政王”所代表的不僅僅是一個身份,還有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權力。
他在今晚之前,還在思考自己到底該如何做才能為母複仇,帶姐姐離開苦海。他隻有一個人,雖身懷異術,卻隻有療愈之效,并無攻擊之能,面對早就在京城站穩腳跟的江文鴻叔侄,無疑蚍蜉撼樹。
他在母親靈位前磕過頭,在姐姐面前發過誓。
如今,報仇的機會近在眼前。
對江懷樂而言,江文鴻、江光霁連同背後的仇、卓兩家的确是難以撼動的巨木,但對眼前的男人來說卻不是。就算卓家與仇家因為涉及朝政,未必能動,可江家卻不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