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出問題的時候張蓬剛上小學,後來的十幾年裡,張蓬一半時間在學校,一半時間用來住院,張衍對張蓬的要求一再降低,倘若小時候還希望他能快樂健康,做出一番成績之類的,那現如今就剩下唯一一點兒要求:活着。
人類就是那麼奇怪,有永無止境的貪婪,但也極其容易滿足,以前對張蓬的未來總存在着無限遐想,走出醫院的那一刻,張衍牽着張蓬的手,肉乎乎,熱烘烘,是活人的觸感和體溫。他輕松一笑,心想多好啊,幸虧他能及時發現不對,現在手裡還能握住活蹦亂跳的,會呼吸的張蓬,而不是像許多年前一樣,在國外參加活動,中途跑回來,隻能看見冰涼的骨灰盒。
人還活着比什麼都強,有病就治病呗,好在他還算有錢,能陪着張蓬耗一輩子。
但張蓬又給了張衍一個驚喜,這孩子從小腦子就聰明,是個小學霸,但總無法适應學校生活,因為沒辦法跟老師同學搞好關系,住院時沒了這些人際交往的困擾,反而能專心做喜歡的事。他一個人也能看書學習,十三歲就考上了大學,其實到他跟林樂樂認識時,研究生都讀完兩年了,隻不過礙于病情,仍然輾轉在醫院裡,沒有正式工作過。
說也奇怪,張蓬自己心理就有問題,偏偏學的是醫學,但他的情況是注定當不了醫生的,張衍問他怎麼想的,明知道以後的路一早就被堵死,為什麼還要一頭紮進去。
張蓬說:“在醫院裡住了那麼久都沒用,可能是他們水平不行,我想試試治好我自己,你就不用為我擔心了。”
張衍鼻子一酸,過了好久才說:“什麼治不治的,你又沒病,這世界上人那麼多,不一定非要按照大多數人定義的标準活着,隻要你自己覺得開心,不影響别人,不危害社會,那就是正常的,誰也不能說你有病。”
張蓬同意:“我也覺得我沒病。”
但人最可怕的不是發瘋,是清醒着看自己發瘋,張蓬是學醫的,能清楚知道自己身上是什麼症狀,正處于什麼階段,以及該吃什麼藥和什麼時候該住院了。嘴上說着沒病還是要常年待在雪白病房裡,住到都能跟醫生讨論别人病情的地步,也算是用另類的方式學有所用。
本來也覺得沒什麼,直到後來遇見了林樂樂,張蓬想,這樣不行,他必須盡快出院,沒有人會願意跟一個病人談戀愛的。
過往的事隻有張衍和張蓬叔侄倆知道,但他們默契地選擇保守秘密,絕不肯在林樂樂面前提起,因為任何人都沒資格要求别人可憐自己,要不是墨白了解了他們家的過去,張衍甚至不會提起他死去的大哥。
就算到了這種地步,他還是選擇避重就輕:“我大哥的事過去那麼多年了,無論對我還是對蓬蓬,都不會有任何影響,我請你過來,也不是想追憶上一輩的往事。”
墨白道:“是你先提起高中的,我還以為你想跟我叙叙舊,攀攀交情,借此機會促成兒女親家。”
張衍道:“之前的确是這麼想的,但既然你不願意,我再說下去隻會引起你的反感,是我的錯,我向你道歉,既為這個不該開始的話題,也為之前打聽樂樂的事,對不起,你能原諒我嗎。”
墨白道:“首先,他叫林樂樂。”
他這較真的樣子落在張衍眼裡,還怪好玩兒的,張衍笑了笑才說:“好吧,那我叫他林先生總行了吧?”
墨白點點頭:“你話題找錯了這件事我不怪你,至于你打聽樂樂的事,還是應該你們兩個自己跟他道歉,不過——”
他隔着玻璃看出去,草地中央一匹黑色駿馬威風凜凜站着,太陽一照,皮毛如同黑色綢緞,珠光流動,林樂樂坐在馬背上,小心翼翼控制馬缰,朝張蓬俯下身子,不知說了句什麼話,兩人同時哈哈大笑。
笑着笑着,他們距離越來越近,張蓬隻要擡擡腳就能親上去,但他沒有,而是後退一步,推了推林樂樂,示意他坐正。
第一次騎馬的人做這種姿勢很危險,一不小心就會滑下去,林樂樂意識不到,張蓬卻始終為他的安全而緊張。
墨白歎口氣:“他大概已經不在意了吧。”
說完還不忘警告張衍一句:“這隻是因為樂樂善良,而不是你們沒錯。”
張衍認真道:“我懂,他不計較是他的事,我會讓張蓬鄭重跟他道歉的。”
“好這個問題就算結束,”墨白道:“下一句你也不用問了,我現在就能回答你,我公司是不會要張蓬的,你和他都死了這條心吧。”
榜樣果然名不虛傳,墨白屬于開口就能把别人噎死的人,對親爹都能如此,對張衍更是不必留情面。
張衍道:“怎麼都不肯答應嗎?哪怕我說出一個你無法拒絕的條件?”
墨白就這個毛病不好,勝負欲太強,一聽果然看着張衍,問他:“那你說說,我倒要看看你是讓我怎麼無法拒絕的。”
張蓬牽馬圍着馬場繞圈,剛好經過咖啡廳的落地玻璃,張衍背對他們,看不清他在做什麼,但無所謂,有墨白在,林樂樂根本注意不到别人,他高高舉起手,來回揮動,像是在表演一隻無風自動的風車,朝墨白問他騎馬的樣子帥不帥。
墨白也在看他,隔着玻璃朝林樂樂招招手,燦爛一笑。
這笑容像是水面漣漪,迅速擴大,笑得簡直快直不起腰,林樂樂都迷惑了,他騎馬的樣子很好笑嗎?但無所謂,就算被嘲笑一下林樂樂也不在乎,因為墨白笑起來太好看了,頰邊印出兩個深深地酒窩,眼睛彎成一道月牙,濃密睫毛上下輕顫,像是蝴蝶扇動的翅膀,不知會在誰心裡掀起一場風暴。
林樂樂看不到那麼清晰的畫面,這是張衍眼裡的墨白,他也知道墨白為什麼笑成這樣,因為背對着那兩個孩子,張衍雙手合十,做了個祈求的模樣,跟墨白說:“求求你了,收下我侄子吧。”
墨白驚訝于他會為了張蓬開口求他,笑過後順口一接:“求都求了,怎麼不叫聲好聽的。”
張衍毫不含糊,聲音拐了七八道彎,尾音輕顫:“哥哥,求求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