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過後,京城裡掀起一陣血雨腥風,曾經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朱閣老下了大獄,輝煌至極的人家一朝崩塌曾經的桃李滿天下,如今樁樁大案牽連進來的人,更是數不勝數。
朝廷本就缺人,三年裡更是隔一年發生一件大案,牽連百官無數,盛安帝又是個眼睛裡進不得沙子的主兒,明明知道現在朝廷裡缺人,可也不願意輕饒那些知法犯法之人。
此事鬧得比當年拐賣秀女之事還要大,愣是半個月裡菜市口日日都有斬殺,從百姓開始叫好看熱鬧,到最後京城裡都變得低沉壓抑。
加上朱閣老一家,一連三個士族大家被滅門抄斬,江林木卻因為這次負傷,陛下給他準假在家裡休養了三日。
姝奕調好藥膏坐在堂屋裡給他換藥,“這傷口我瞧着今日不用包了,雖然秋天了,但還是熱的很,這樣捂着反倒是不愛愈合。”
一旁的林春花至今都不敢看,“他們這些人用的刀髒,這都半個月了怎麼還這樣啊。”
“祖母放心,我已經給他檢查過了,并沒有什麼其他的問題,一則是刀口太深了,再則便是這天熱總是包着,反倒是不長新肉。”
“好好的書不修,去幫人查什麼案子啊,我聽隔壁的徐家媳婦說,這菜市口的血是一層又一層,昨天的還沒幹呢,今天的血又蓋上了。”
林春花是當初第二日才曉得江林木受傷的,倒也不是從姝奕和江林木那裡聽說的,反而是買菜的時候,聽隔壁新搬來的徐家兒媳說的。
刺客大白天闖進刑部的事兒,老百姓自然也都聽到了風聲,這事兒也藏不住,于是晚上江林木從宮裡回來之後,她便開始審問孫子和孫媳,這才确認她的寶貝孫子真的受傷了,看到他那血呼啦的傷口,更是狠狠哭了一場。
這都半個月過去了,江林木的傷口還沒有完全愈合,這讓她十分的擔心,生怕那些刺客的刀上塗了毒。
“阿奶,那些人也都是該殺的,曾經那些無辜的少女,不知折在他們手裡幾何,如今也算是替他們報了仇。”
姝奕給他處理好傷口,皺眉說道:“如今的朝廷本就缺人,陛下這樣嚴懲下去,這朝廷裡怕是要沒人了。”
“陛下昨日早朝的時候提到過今年秋要開恩科,明年也多加一場,如此可以早些填補空缺。”
江林木說完又想起一件事兒,“刑部那邊傳來消息,嶽…姝旺祖那邊傳消息出來,說是想要見你一面。”
他目光中滿是擔憂的看着姝奕,在那日她傍晚入宮揭露姝旺祖罪行的時候,他便曉得她是因為助他,才将這事兒揭露出來。
便是這人千不好萬不好,說到底也是血濃于水的生身之父,曾經兒時的時候姝旺祖對于姝奕來說還是個慈父,可後面……這也導緻姝奕對他的感情十分複雜。
那些在陛下面前毫無留情的轉告,在衆人面前的大義滅親,在她的心裡又怎麼會不扯出一條流血的傷口。
姝旺祖的死刑不遠了,這次是最後一次見面。
她沉默的低垂着腦袋,一時也不知道自己心裡到底想不想見一面,或許還有些想要知道的答案,或許那些曾經讓她執着的答案,這一刻也變得無關緊要了。
林春花抱着孩子坐在一旁聽着,姝旺祖做下的事兒她也都聽姝奕說了,曾經江二海救回來的人,卻殺了另一個無辜之人,有那麼一刻林春花都後悔當初讓江二海救人。
“去吧孩子,不管他人做了什麼事兒,到底你這一身的骨血和命是他給的,旁的你也做不了也不需要做,給他再送一頓斷頭飯,也算是還了他的生身之恩,這樁因果也和他了了,來生來世也不再與他糾葛。”
姝奕低下頭,收拾着桌子上的瓶瓶罐罐,這也都是她自己配好的傷藥,沉吟了一會兒點點頭,“那一會兒我做些飯菜去瞧瞧他。”
林春花将懷中的孩子交給江二海和江林木,“讓他們看着孩子,我和你去做飯。”
二人去了竈房裡,一進門林春花說道:“今日這飯你得給他送一碗面,這叫做‘到頭面’,老人走了之後供的第一頓飯,都要煮這麼一碗面,你爹這情況特殊,這碗面他倒是活着的時候就能吃上。”
姝奕聽着祖母的傳授,被指揮着和面擀面,“這面和素日裡咱們切面的時候不一樣,平時都是将疊好的面皮先從中間切斷,分成兩份從中間往兩端切,這次你不用從中間切斷,就從頭切到尾,這便是到頭面,活人吃不得,專門是給将死之人或者死人吃的。”
姝奕聽着這話,将疊好的面皮按在面闆上,從頭有切到尾,“我隐約記得,我娘最後臨終的時候,也指揮着我做過這樣的面,才吃兩口人就走了。”
“唉,你娘是個好人啊,當初你公爹和你婆婆得了點山貨,聽人說城裡人稀罕那東西,二人就想着走遠些,去城裡賣個好價錢,剛巧在官道上遇到了準備趕考的你爹還有你娘,你爹當時得了風寒,人都昏過去了,你娘一個人哪裡招架得住,急的跪在他身邊哭喊着求救,就這樣你公爹将人背起來,一路背到了城裡,給他找了一家醫館後,确認他們不需要幫忙了才離開。”
鍋裡的水已經燒開,姝奕将切好的面放進去,用筷子攪拌着,“我聽娘親當初說過,說起來當時若公爹沒遇到我爹娘,隻怕也不會有我了。”
“說起來這緣分當真是妙不可言。”林春花本來也覺得江二海救了姝旺祖有些不值,可這會兒想着,他們或許從頭到尾救得都不是姝旺祖,而是姝奕,給了她一個來到這個世上的機會,成為她的孫媳婦,這樣一想……當初救人也沒有什麼不好的。
準備好了湯面,姝奕換了一身衣服,由江林木陪着她去了刑部的大牢中,比起刑部官衙的明亮威嚴,這刑部的大牢可謂是森嚴陰冷,還沒有進門姝奕這心裡就開始突突。
她伸手挽住了江林木的手臂,江林木看出她的不安,直接伸手攬住她的肩頭,将人半擁在懷中,将令牌遞給看守牢獄的牢頭,确認身份無誤後,這才放他們進去。
“大人,夫人,有什麼話你們還是快些說着,也就一炷香的時間,可别讓小的們為難啊。”
“多謝提醒。”姝奕拿出準備好的銀子遞給對方,牢頭也沒想到會得賞錢,幫着打開牢門便退了出去。
被關在天牢中已有一個月的時間,姝旺祖習慣了這裡的黑暗,再被定罪之後更是害怕極了開門的鎖鍊聲,這天牢的門開合隻分兩種,一個是釋放,另一個便是要去服刑斬首。
他自知自己的罪過死罪難逃,這會兒聽到牢頭打開鎖鍊的聲音,整個人都縮在黑暗裡顫抖不已。
“别抓我,我知道錯了,求求你們不要殺我……”姝旺祖嘴裡嘟嘟囔囔的說着,比起姝奕最後一次見到他時,這人瘦的她差點不敢認。
幹瘦的人縮在角落裡,顫抖哭泣着,哪裡還能看到當初在鳳安縣時的風光和氣場。
“你别怕,我來看看你,給你做了一碗面。”姝奕走到他的身邊,放下食盒打開蓋子的一瞬間,香味彌漫在整個牢獄之中。
正在哭嚎的人嗅着這香氣逐漸冷靜下來,他不再哭嚎求饒,顫抖着身子松開一點抱着頭的手臂,他從手臂的底下看向姝奕的方向。
待看清來人的模樣後,姝旺祖愣了一下,他不再哭泣也不再顫抖,擡起手擦了擦臉上的淚痕,“奕兒,奕兒你可算是來看看爹爹了。”
姝旺祖激動的爬起來,伸手就要去抓姝奕的手,卻愣是撲了一個空。
姝奕看着他那副虛僞的樣子,心中嗤笑,“趁着面還熱,快些吃了吧,到時候我就不去送你了。”
姝旺祖雙手僵在半空中,垂眸看着地上擺着的骨湯面,眼神裡帶着幾分恍惚和自嘲。
他緩緩的蹲下身,跪在那碗湯面前,雙手有些顫抖的伸過去,捧起了那碗熱面,他眼睛泛着紅,一時分不清是因為剛才的哭嚎,還是因為此刻心裡的情緒所緻。
他嘴角勾起笑容,“我還以為你不會來了。”
說着,他一手端着碗,一手伸到食盒裡拿出一雙筷子,“爹不怪你。”
這沒頭沒尾的一句話,在場的人卻都曉得他在說什麼,姝奕有些哽咽,強壓下去心裡的情緒,平複好心情之後,她哼笑一聲,“我不曾期盼着你的原諒,我所做之事也都是在替天行道。”
雖然已經成為了階下囚,可姝旺祖這會兒當着女兒和女婿的面,卻又端出一副文人獨有的風骨和優雅,挑起面條慢條斯理的吃着。
“你這語氣和你娘當年一樣,當初我不該讓她看到那件事,她不看到就不會生我的氣,或許還能多陪咱們幾年。”
“幸好我娘看到了,不然看到今日你的隻怕更得氣死。”姝奕不敢想,如果她娘今日還在着,這抄家流放的人,隻怕就要是她娘了。
兩三句話的功夫,一碗面進去了一半,姝奕的耐心也已經耗盡,“你快些吃吧,孩子還在家裡等着呢。”
聞言,姝旺祖停下了吃面的動作,他仰起頭看着站在一旁的姝奕,“奕兒,爹不怪你到禦前告狀,可爹有一件事想要求求你,就看在我是個将死之人的份上,能不能答應我,幫着照拂一下你的弟弟,他還小啊,他什麼都不懂,他可是咱們姝家的根,我知道你一定有辦法的對不對,他這麼小就被流放到煙瘴之地,别說這輩子如何,能不能活下去都不好說啊,奕兒,他可是你弟弟啊。”
姝奕眼睛瞬間紅了,淚水像是決堤似的,順着眼角流下去,可她臉上的表情卻笑的很是開心。
“弟弟?我娘死的早,我可沒有這麼大點兒的弟弟,你自己說的話怎麼自己忘了呢,這輩子你最瞧不上的就是女兒,兒子是香火,可和我又有什麼關系?你不是常說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這女兒是别人家的嗎,既然如此那我現在已經冠了江家的姓氏,你們家的香火和我們江家又有什麼關系?!你兒子便是死了,到了陰曹地府他也得罵你,他這一生的苦難皆因你而起,你覺得他又會多愛這個姓氏,又多想傳承你家的香火?”
“奕兒,我知道你恨我,可你也想想,這些年來便是我說了狠話,可又有多少次是真的對你下了狠心?我知道我不是什麼好人,你娘還在的時候我就知道,曾經我也怨過她不理解我,當初我犯下大錯,也是不忍再看着你們娘倆跟着我受苦啊,我屢屢落第無緣進士功名,可是年年你娘都會陪着我進京趕考,一步步走到京城的滋味你可想過?夜夜舍不得住客棧,她跟着我蜷縮在樹下的樣子你可曾見過?那時候你還小,我們不忍你跟着受苦,就讓你去住外祖家中,你或許不知這其中的艱辛,我當時做這一切,隻是想讓你們過上好日子啊!”
說着,姚旺祖捧着面碗泣不成聲,“可是她怨我,她恨我!就連你也恨我,奕兒,你當初鬧着不願意為了爹的功名給人做妾,你當真以為爹怕了你手裡的證據?那鳳安縣可以說我一手遮天,想要捉拿你或者捉拿小桃易如反掌,便是将江家全都捉拿,又有何難?可我知道,若是那樣做了你會和你娘一樣死去,你們都會甯為玉碎不為瓦全,我舍不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