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昔這一睡,又夢到了那個反複夢到的夢。
開始,是無窮無盡的黑暗,看不到一絲光亮也觸碰不到任何東西,她探不到邊際,她太虛弱了,甚至沒有力氣起身。
她不知道這裡是哪裡,她被困在這片黑暗裡待了很久很久,久到她都忘記了她的姓名,她的來處,她待得無聊了,便睡了過去,醒來還是黑暗,所以她時常睡着,做着黑色而空無的夢。
突然有一天,天光乍現,有一個男子踏着光緩緩走了進來,有如神明降贖,蕩滌黑暗,将她輕柔地打撈起,帶她走出了無邊黑暗。
她這才發現,自己一直睡在一盞燈裡。
當她從燈裡爬出來的時候,她看見旁邊有一個很好看的男子,穿着白色的衣裳正襟危坐,他就是救她出來的男子,可他看着她從燈裡爬出來,臉上還是有細微的驚訝。
他告訴她他叫子寂,這裡是神殿。
此後,她日日跟在子寂身邊識字讀書,數着浮在石盤上的明珠。那時她還不懂得什麼是孤獨,從荒蕪黑暗到有一個人相伴說話,她覺得開心極了,卻從不思考這世上怎麼會有這樣一個地方,隻有兩人居住,從未外人上門,即便是打擾。一座偌大的宮殿,像是一座偌大的墳墓,埋着活死人子寂。
子寂話不多,但是對她卻很有耐心。她什麼都不懂,他就一一教她。她沒事幹,纏着子寂陪她玩,子寂就會拿起一盤棋,陪她慢慢下。
時光悠長,恍然間能天長地久。
可一次巧合,她走出了這座墳墓,見到了外面的世界,還見到了一個有趣的仙人,他說他叫雲岫。花花世界像是個披着彩衣的禽獸,卑鄙地引誘,再一口吃掉,于是你染了世俗,再不能回去。
她從此總是幾次三番地跑出去同雲岫玩。她也曾問子寂,外面這樣好,你為什麼不出去看一看。
他說看過了,沒什麼可看的了。
她又問:“那你可不可以陪我出去呢?”
他說:“抱歉,我不能走出這裡。”
她問:“為什麼?”
他笑了,用最平淡也最殘忍的語氣回答她:“因為這是我的命。”
她那時候并不太清楚命是什麼東西,子寂每天把命盤上的珠子撥散,又将它們一一重歸原位,他說這是命。
可他不信命,她知道,那藏在平靜面容下的淡淡譏诮,她看得清楚。
不久,她就成了天庭的一個小霸王,頂着子寂的名頭,混得如魚得水。恰好,她又與雲岫脾性相投,閑時便四處搜羅珍寶,但多半進入雲岫的腰兜,隻有幾件有趣新奇的,她會拿來送給子寂。
那時尚是年少的雲岫問她:“你就沒什麼想要的嗎?”
她并不能很好地理解想要是種什麼樣的情感,于是她故作聰明,不答反問:“你有什麼想要的嗎?”
雲岫說他想要當大将軍,再娶一個溫溫婉婉的妻子。
她聽了,思索後,說:“那我的願望就是幫你得到你想要的吧。”她确實沒什麼想要的。
雲岫說:“我以為你求的,該是與子寂上神有關。”
她疑惑:“為什麼為子寂求,子寂求的東西很多嗎?”
雲岫說:“是他這一生求而不得的東西太多。”
那個時候她才知道,子寂是當今仙帝的胞弟,一個坐擁仙界,萬千生靈敬仰,一個枯守神殿命盤,隻待一日塵灰将其腐朽,他求而不得的東西注定太多。
可那個靜靜撥亂明珠,淡淡譏諷命運的子寂,她并不覺得他瞧得上任何人的可憐,他那樣強大。
後來幽冥無方界的結界松動,眼見着無方界将破,天帝親請子寂出神殿封印無方界。
子寂筋疲力盡終于将無方界的結界穩固,然而這時,她的天劫卻來了。
數不清的天雷往她身上瘋狂地砸,她挨了兩道就已經痛得要死了。
挨到第四道的時候,她隐約有了預感,她扛不住這天雷的,她要隕在這一遭裡了。
她想起了子寂破天光踏步而來的場景,她想起了這三百年的相伴,其實,也沒多大的遺憾。
她閉上了眼。
而這時,子寂突然展袖站在她面前,擋住了天雷。
她猛地睜眼驚訝地看着他。
天雷被激怒,更加兇狠地擊在他單薄的後背,而他屹立不倒,攬她入懷。
他為了封印無方界已經力竭,如今還來幫她擋天劫就是替她去死。
她不記得他承受了多少次天雷,隻知道窒息的懷抱,繃緊的雙臂,起伏的胸膛,一次,又一次地漸漸松下來。
雷聲,漸漸小了。
她聽見了骨骼碎裂,血肉分離的聲音。
那一瞬極長極長,她清清楚楚地聽見他留給她的最後一句話,帶着溫柔的輕笑。
“到底,還是舍不得。”
他在她面前頹然倒下,碎若琉璃。
天雷撤去,萬裡晴空。
她握不住那些琉璃,她也再沒有一個子寂了。
曾幾何時,翩翩公子,白衣染金,逆光而至,帶她從混沌來到芳菲世間,教她愛恨。
她可以不擁有這世間萬物,可她不能失去一個子寂。
琉昔在夢中緊緊捂住胸口,痛得要從喘不上來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