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钗笑道:“我從未奢求過绛珠草報恩,也并不知她會跟随我下凡,不過她向我報恩,何時要我時刻惦記着她的好了?姐姐這話說的我可不明白。”
警幻聞言忽地笑道:“如今牡丹仙子成這副模樣,他估計也該高興了。”
寶钗不解她的怪誕,忙問道:“姐姐說的可是誰?”
警幻仙姑卻唯獨沒有理她這一問題,又自顧自說道:“如今林黛玉的母親賈敏一病死了,林黛玉被他父親送到了賈府,她現正寄居在賈府,卿可打算同去賈府相見?”
寶钗唇角不覺浮起一陣幽涼的微笑,歎道:“不過幾天而已,竟死了,倒也可惜,因我觀其氣色,大概還有三月左右的光景,莫非姐姐說的是一件未來才會發生的事?”她看着警幻仙子點了點頭,于是接着道:“至于同去賈府,就更不必了,既然明白了這些,我是瘋了不成,為什麼要同去賈府?找那個賈寶玉嗎?姐姐豈不知,我的金鎖早就丢了。”
說完她指了指自己的脖頸處,原先挂着一把金鎖,現在卻空空如也。
警幻仙姑震驚地看向她,她竟不知這件事,而且并未察覺,故而顫聲道:“什麼時候的事?這是自己放棄了姻緣,卿可知這是命中注定的天賜良姻!豈是無人告知,那和尚原說過莫要離棄這金鎖,方才得一生順遂,你們薛家竟無一人在意!”
寶钗反駁道:“一生順遂這種話,太過渺茫,妹子從未有過期待,姐姐若是神通廣大,方才便能感知到金鎖,反倒說這樣的話,況姻緣豈有天賜的道理?”
警幻仙子忙道:“的确,金玉良姻乃命中天緣,無非什麼通靈寶玉與金鎖,你們的紅線自然注定不可分開。”
寶钗忙問道:“哪有不可分開的理兒?若真要我在人間嫁給那個人……”話未說完,她的眼眶已經紅了,眼淚猶如斷線之珠滾将下來,不知何時變回了女兒身,她又道:“我還不如……”
警幻仙子歎了一口氣,忙解釋道:“也不是不可分開,隻是會吃很多苦,而且俗世中作為女子,已是莫大的苦難了。”
“從前在天上時,我起初化為男兒,司牡丹後化作女兒,隻覺男女并無差距,可如今在人世間短短體驗,卻發現女兒的地位不如男子,是遠遠不如。”寶钗說着,忽然怔住,略帶嘲笑地道:“是啊,我怎麼沒有早一點發現,先能修成的是女體,從來便是如此。”
警幻仙子愣住了,歎道:“卿可曾後悔過?”
寶钗搖頭歎道:“怪道曆來都是英雄将相,青史留名的女子不是紅顔禍水,就是家世顯赫,一一數去也不過寥寥數人,原是從小就被劃分了。曆來隻知男子之劫數,至于裙钗劫數,不入史冊,有命無運,又有何人在乎!普通人家的女兒,根本享受不到與兄弟同等的教育,我既選擇了女兒身,親身體悟,才知曉其中種種不易,何況我已是不幸中的萬幸了,又怎該後悔?合該為裙钗出一份力。”
警幻仙姑默默地合上眼睛,靜靜道:“侍者有如此覺悟,吾真欽佩不已,是為可敬,不知将來如何,是為可悲,卿乃脂粉英雄,又使吾可歎。”
“靈玉上錾着“莫失莫忘,仙壽恒昌”,璎珞上錾“不離不棄,芳齡永繼”,可知你們未來一個失了通靈寶玉,可誰知妹妹竟棄了金鎖。縱然美中不足,卻也是如梁鴻孟光的舉案齊眉,也算一段佳緣,長年累月演着,就算是假的也會成了真,可是妹妹的命數今竟然看不清了!隻是因為他……”
真成不了假,假成不了真。
“他是誰?”
“吾自掌人間情債,也未見如此癡心,妹妹能得此深情,人世仙界,亦無憾了。”
警幻仙子話未說完,又深深看了寶钗一眼,眸中隐藏着難言的情緒,她接着道:“卿的姻緣,其實如今也未可知,金鎖本不一定要配通靈寶玉,最該配的是傳國玉玺。”
寶钗聞言大驚,忙道:“姐姐這是什麼意思?”
警幻仙子歎道:“這些話本不能告訴你,卻是今日都吐露給你了。”
她接着道:“隻是就連吾如今也不能看透卿的命數了……侍者是仙子中最出類拔萃的,也難怪掌了花首牡丹……吾妹秦可卿,也是下凡曆劫之人,自然如今又怎麼可能處于這裡,侍者竟然能感覺出來,明明卿之前沒有見過她。”
寶钗眼中閃爍着不明的情緒,并無笑意,面上卻微笑道:“姐姐謬贊。”
警幻仙子看着她笑了笑,又道:“對了,吾還有一弟,秦少遊,字太虛,與卿甚是相配。”
情可輕,情太虛。
寶钗歪頭看着警幻仙子,她的語調靜得就像是一條蜿蜒的小溪,隻有輕輕的叮咚落石聲,冷笑道:“姐姐怎的如此愛替人保媒?”
警幻仙姑歎道:“非也,隻吾弟字太虛,這裡又名太虛幻境,命定前生的因果,卿不去找他,他也會來找卿,不過妹妹今既聽了這麼多未來之事,許是不可行的,便是吾要妹妹知道,少走或是誤走,也不能改變既定的環狀曆史。夢醒之後,一切都會忘記,今吾以金針相度,這些都會化為神識,指引妹妹做出正确的決定。”
寶钗聽此言,忙道:“适聞姐姐所談因果,實屬罕聞,妹子愚鈍,不能洞悉明白,妹子與那北靜郡王究竟是何幹系?還請姐姐具言其實,解妹子所惑。”
警幻仙子笑道:“此乃玄機不可預洩,侍者知否,人間萬事如水光泡影,不過幻象爾爾,若能抛下一切,苦心修煉,若有來世,破鏡未必不能重圓。杏花仙子欲恢複卿在仙境的記憶,可卻沒有能力全部恢複。到那時,卿自可明白一切,跳出火坑。”
寶钗聽到“破鏡未必不能重圓”幾個字,不覺怔住,哽咽道:“那時又是何時?”
警幻仙姑解釋道:“凡三十年為一世,最遲九十春光後,大約三劫。”
她從袖中拿出一面鏡子,忽面露出平靜且凄涼的神情,用似帶有憐憫的眼神望着寶钗,然後把鏡子遞給了她,又笑道:“此鏡喚作‘風月寶鑒’,吾今日幸把鏡上塵垢全都拭淨,此後該當是皓月當空,一無渣滓,卿無須煩惱,定是無往不利。”
寶钗靜靜看着她,沉默不語,警幻仙姑接着道:“吾探得下凡之人,雖散居四處,日後自能團聚一方。俟卿塵緣期滿,那時吾等自前來相迎,仍至太虛幻境,以了這段公案。此時吾也不便多言,隻待後會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