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不多說,麥望安當即從口袋裡掏出阿嫲留給他那五十塊的備用錢,讓路将甯在此處等候他片刻,頭也不轉地朝着胡同東面小賣鋪跑去,然後提回一箱伊利牛奶,遞給路将甯。
“我在回家的時候就和阿嫲說了,說今天有人來看她,她可期待了。”麥望安的謊話說起來已經可以達到爐火純青的地步了,氣息平穩有力,神态自然溫和,一點兒也看不出假。
路将甯看了眼這基本款的袋裝牛奶,提着它在麥望安眼前晃了晃:“這個要多少錢?”
“三十二。”麥望安沒理由自己花錢,說起來路将甯雖和他共用一張臉,但到底感覺還是兩個靈魂兩個人,他不禁想着摳搜一點兒。
好似他的心裡話能被人看穿一般,路将甯把無常往肩膀上托了托,語氣玩味:“是你要求我現在去看奶奶的,我要是不去的話今天也就不會破費了,難道你就不能幫我用上嗎?”
到底是面對十幾歲的小孩子,還是披着屬于自己皮囊的一個人,麥望安也不愧是那走過一世的人,頭腦瞬間轉得靈活,尚可持有效而不容置疑的理由切入他的話中。
“喂,是你之前發消息說來看我阿嫲的,那照你今天的說法,也是要提禮來看病人的吧?到時候你不還是要自己掏腰包買東西,你也沒賺便宜。”
這話說得确實有理,路将甯自己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也沒見得他面露羞色,僅是理所當然地點點頭:“嗯,那麼我開學給你。”
從沒這般理直氣壯地要别人還錢的麥望安突然體會到催促的快樂:“你别忘記就行。”
從路将甯進入阿嫲家大門,再到他撞見客廳裡的父母,麥望安緊跟其身後,一刻也沒落下觀察着他的表情。但結果好像令他感到十分意外,路将甯在見到自家父母時所展現的表情與動作,全然是客人面對主人,亦或是兩個陌生人互相客套的模樣,察覺不出誰見過誰,誰又認識誰的樣子,連微表情都難以看見,實在找不出奇怪的地方。若非要說哪裡奇怪,大概就是路将甯本人的行為,着實有點兒與他這個年齡段能表現出的樣子不相吻合。
由此麥望安可以确認,路将甯現在的父母大概不是自己的父母,所以阿嫲上次開家長會才沒有認出坐在身旁的給路将甯開會的女人。
其實這點兒他應該早就可以猜到的,像路将甯這樣的學渣,還能每天如此猖狂,換作是他這樣看重學業的母親,必然不會讓他持續性的嚣張下去,定是要找準時機橫插一手的。
眼看還有幾日過年,阿嫲這一病,家中也沒備下食物,空蕩蕩的冰箱壓根就沒法招待客人。作為客人,又是個孩子,阿嫲收下路将甯的心意與禮物後,定是要留人在家吃飯的。
所以父親提議訂飯桌,一家人連帶着拒絕多次也未成功的路将甯一起前往鎮上的飯店。
“瞧瞧你這孩子,和乖乖似的,一點兒也不胖,看着就好沒力氣,想吃什麼就多吃。”
路将甯和麥望安分别坐在阿嫲身旁,方便老人總愛給晚輩碗内夾菜。飯桌上,所有人中數着阿嫲的話最多,而路将甯又是客,理應不能怠慢人家,祖孫兩人也就多聊了會兒天。
麥望安挑着魚刺,抽空向那邊瞟去。路将甯氣定神閑地陪阿嫲說說笑笑,他聲音不大,也不會擾亂别人閑聊,就好像在場的人隻有阿嫲一樣。他一點兒也不像是五年級的孩子。
母親在旁邊也這樣和父親說。
霎時間,麥望安突然羨慕這樣從容大方的路将甯。這是他上一世想過的模樣,他渴望變成這樣的人,而非固化在一個軟殼子裡,沒有主見地聽從别人而失去自我靈魂的書呆子。
“我看這孩子以後會很有出息,瞧這說話一套是一套的樣子。”母親笑着說道,又向路将甯問出心中關心的事情,“今年考試考得怎麼樣啊?”
麥望安不舒服地擡眸,眼中明擺地流露出對母親問的這個問題感到不合時宜的壞情緒。
路将甯倒沒覺得有問題,大概是逢年過節親朋好友聚在一起,都喜歡對家中孩子問這種問題,他也适應并且習慣了,以至于表現得過于自然,話語中還摻雜着一絲調皮:“我在學習方面腦子一直不開竅,要說考得怎麼樣,今天這張飯桌旁可是坐着班裡的兩個第一呢。”
不需多加解釋,彈指之間母親就已知曉。
大人終究是大人,曆盡千帆,懂得的事理也就多,當然不可能會拂了孩子的面子,母親也就呆怔兩秒,随即笑道:“你們小學生,做兩套卷子,得個一百分,這也說不上如何如何的優秀,這種事情若想見分曉,隻能上到高中才能決定學習到底好不好。再說了,将甯這孩子口才好,讨人喜歡,上哪兒吃不開?上哪兒都吃得開。”随後母親睨了默默不語的麥望安一眼,“哪像我家的這根木頭,不會說不會笑,以後入社會之後啊,保準吃虧又上當。”
又來。麥望安低頭扒拉着碗裡的飯,在外人面前貶低自己的話,他已聽過不下十遍了。
“你們不是好朋友嗎?”坐在身邊的母親推搡他幾下,“今天在這兒,你也不說話。”
“阿姨,”沒等麥望安抱怨,路将甯率先開口圓場,“麥望安沒您說得那樣木讷又走不出場,他在學校還是蠻招人喜歡的,想和他做朋友的人不止我一個。其實他在學校也是能說會道的,現在不說話是因為長輩在。若是你們做家長的彼此交流溝通,我們小孩子再插嘴說說鬧鬧,那豈不是太沒有禮貌了嗎?”
阿嫲意味深長地望向夫妻二人,父親接收到老母親的眼神,瞬間輕輕拍了拍桌子,囑咐大家大人小孩兒不要再多說,趁熱吃好喝好。
麥望安咬着筷子,躲開阿嫲的阻擋,偷偷看向另一面已恢複吃飯狀态的路将甯。然而像是知道他會這樣做一樣,路将甯在他看來的瞬間就瞄了過去,眼神中沒有話中說的那樣對他有欣賞,平平淡淡,一塵不染,完全沒有任何情緒裝在其中。
隻一眼,路将甯就移走了視線。
麥望安有些失望地戳着碗裡的菜,他就知道路将甯說的都是些客套話,自己也沒他說得那樣好,他的話根本就是為了堵住母親的嘴。
飯後,阿嫲想讓父親載着路将甯繼續回家裡面做客,路将甯以家中有事這種爛大街的理由委婉地拒絕了阿嫲的邀請。他也沒有讓父親費時間開車載他回家,隻身一人朝東走去。
回到家,甚至是面對着阿嫲,麥望安就聽見父親在責備母親,說她讓小孩子看笑話。
“你以後少在外面說孩子的不好,你成天打壓他,對他有什麼好處?他要是知道上進的話自己就去學了,你别每天恨不得吊在他的身後,對他催三攆四,男孩子該放養就放養。”
母親也不甘被這樣教訓,瞪大雙眼,擡手就是狠狠地拍了男人的胳膊一巴掌:“這麼大的小孩兒,我不管着他讓他以後長歪了?你又有什麼資格說我的教育方式,從他生下來,又丢給咱媽這些年,你在外面對他噓寒問暖過幾次?你這個當爹的簡直就不靠譜!有些話我不會聽你的,你少給我支招,你都不像個爹!”
男人擺擺手,朝一邊挪了兩步,一臉的不耐煩:“得了得了,我不想跟你說這些話。”
母親氣得又踹他一腳:“滾一邊兒去。”
父母的交流被麥望安一字不落地聽到耳朵裡,他心中五味雜陳。小時候的他也會覺得母親說得沒錯,像他這樣的幼苗就要多關照。可現在他已經不是小孩子了,他這個二十多歲的靈魂雖然沒有真真正正地學過什麼,但書上的知識他還是記得的。
猶記得當時學過一篇文言文,名字叫做郭橐駝種樹,結合得想想,父親有些話也并非沒有道理,他不應該被長久地捏在手心裡,他應該順應本性,去四處闖,哪怕磕傷了呢?
但不可否認的是,父母都是愛着他的。
再往下想隻會覺得心累,麥望安轉頭,卻發現阿嫲已不在車内,她老人家早已進了屋。
父母的回家應該是讓這個年更喜慶的,隻是由于阿嫲生病這一遭,所有年貨都沒有提前備好,家裡有的東西少之又少,也就親朋鄰居在得知阿嫲住院回家後來探望時捎的雞蛋牛奶能看過眼去,其他的家中一概都沒有準備下。
除夕那天,父親忙着在外貼對聯,母親從集市上少買回家一些東西,阿嫲在廚房裡忙着收拾供品。當然,母親也沒忘記家裡還有個小孩兒,她這麼長時間沒回家,也不知道麥望安究竟喜歡什麼,就照着其他小男孩兒的愛好,從集市上順手給他帶回兩盒摔炮。
要他還是個小孩子,現在已經拿着東西去街道上摔來摔去了,哪能這般慢吞地接過,然後一動不動地盯着手裡的小玩具。說人長大了就變得沒意思了,這也是個真理兒,起碼麥望安現在覺得就是這樣,他沒興趣玩這些東西。
不過他沒有辜負母親對他的好意,裝作開開心心地接下,隻說要等着晚上再拿出來摔。
等到晚上,他也沒能像說得那樣拿出來。
一通電話後,父親被老闆召回,為省車費,母親自然也得跟着趕回。規定的上班時間是在大年初二,若是就在市内,也還能休息一兩天,可路途遙遠,他們必須明天就得出發。
阿嫲不舍得他們:“就不能緩一緩了?這年夜飯剛吃完就忙着往回趕啊,孩子也就才見着這一面,你們那老闆就不能再通融通融?”
“媽啊,”父親也很無奈,“本來年假是有一周的假期的,這不正趕上你生病,給老闆請假了嗎。我能吃完年夜飯再回去,還是老闆人好還多給休了兩天呢,要不然早回去了。”
母親不喜歡父親這種說話的腔調,像是怪怨老母親生病一樣,明目張膽地拿胳膊肘搗他一下,埋怨地瞥他一眼,提醒他好好說話。
阿嫲頓時神情複雜又多變,她局促不安地擰着手,目光慈愛地望向坐在沙發上面無表情聽事情的麥望安,而後輕歎一聲:“剩下的時間多陪陪孩子,這麼長時間都沒見,嘴上說着不想,估計心底想得很。明天早上就走?”
父親故作輕松地向麥望安投來一瞥,然後對自己的母親點點頭:“早到總比晚歸強。”
阿嫲不再多管:“行吧,你們說了算。”
沒一會兒,也就麥望安剛剛把視線挪向電視上的春晚節目,母親就走到他身邊,把手親昵地搭在他的肩膀上:“是和奶奶睡還是和我睡?”
麥望安回頭:“我在家都一個人睡覺。”
這出乎母親意料,她調侃地說着這真是咄咄怪事:“小時候你可是非要找人一起睡的。”
……你也說了那是小時候,麥望安想。
最終,他決定和母親一起在床上睡覺。
——
除夕當晚注定是難眠的,倒也不是說四野鞭炮齊聚,噼裡啪啦響起來沒完沒了,從而惹得人心煩意亂,再無睡意;也不是因為祖祖輩輩傳下來的規矩,山東這邊的長輩需要在當晚規定的時間内放鞭以及燒紙燒寶,這些對于睡不着的麥望安都是小事情。
他睡不着,最重要的原因還是無法坦然地面對父母早早的離開。
剛見面時還沒覺得異樣,眼看明天就要與他們分别,麥望安心中湧起劇烈地不舍。一想到與母親分開,就好像再次經曆從上一個世界被剝離,然後轉眼間被踢入這個世界一樣。
不是每個人都能學會分離這門必修課的。
這一夜麥望安故意睡得很晚,又故意睡得很沉,以至于沒有提前起來送别父母。等他睜開眼的時候,天光大亮,金燦燦的光芒從半掩着的窗簾中透入,鞭炮聲此起彼伏,世界仍舊如同昨晚那般哄哄鬧鬧,他有些孤寂地垂眼。
“乖乖,”阿嫲小心翼翼地走到窗邊,又從邊緣繞到裡頭,“太陽都要曬屁股了,怎麼還不起來?你爹媽可都已經吃飽飯離開了。”
從阿嫲說話那一瞬間,麥望安急速閉上眼睛,等阿嫲靠近,他又裝作迷迷糊糊地睜開。
“嫲嫲,幾點了?”麥望安問道。
“要吃午飯了,”阿嫲說,“十二點。”
麥望安有氣無力地點點頭。
“看你睡得香,你媽出遠門之前也沒忍心叫你起床,等以後想她了,再打電話吧。”阿嫲從手裡掏出幾張錢,塞到孫子的被窩裡,又拍了拍他,“兩口子給你的壓歲錢,記得不要亂花,用它買點兒書看。好了,起床吃飯。”
麥望安乖乖疊好被子,拖沓地走出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