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風從紗窗吹入,撫過阿嫲的銀發,她把手裡最後一顆星星放入瓶子裡,然後合上蓋子搖了搖,霎時像是裝入一罐彩虹,引得阿嫲頻頻點頭感歎:“這小東西裝在一起真漂亮。”
飯是麥望安做的,他不熟練,動作速度也就慢些,等出鍋就已經是晚間七點多鐘。
“喏,疊好了。這是要送給女同學啊?”
麥望安端碗的手一晃,趁着湯水沒搖出來前趕緊放在桌上。他拿過那罐星星,跟個急赤白臉的毛頭小子一樣:“什麼啊,我呃……”
他沒法子為這個問題補上缺口,因為疊星星這個事情也是他為了給阿嫲去超市購物搬來的絆腳石。這拆了東牆補西牆的操作,到頭來還得親手對最後一環做出不容置喙的解釋。
所以他說:“我給路将甯的。”
将這個名字說出,阿嫲沒有質疑地信了。
“最近怎麼也沒見甯甯來家裡玩兒啊?”
麥望安扒着飯:“不知道啊。”
“那你也不聯系人家,隻知道和小意在家裡打遊戲,有時間出去找一找嘛。”阿嫲趁機給他攬了一個活兒,“明天是集市,你嬸子家裡養着幾隻雞,你去集上給她收點兒菜葉。”
“啊?”麥望安大吃一驚,“為什麼要讓我去集市上撿菜葉子?太丢人了我不想去。”
“這有什麼丢人的?”阿嫲不理解孫子為何這般薄臉皮,“你小時候可是沒少吃人家給的東西,去撿幾片爛菜葉子也不會真的要了你的命,這多出去走走也長一長見識。我和小意他姥姥說了,明天讓你倆一起去集市上撿。”
“……”
麥望安無話可說,若可以,他想撕下自己的臉皮,因為它已經苦如爛菜色。不過還是太過于可惜,就像阿嫲所說,太薄了,不夠用。
次日一早,窗外籠着一層白霧,牆上被光線勾描出一塊金光區,不難聽見梧桐樹上的家雀兒在叽喳亂叫。室内的麥望安被阿嫲趕鴨子上架似的從床上喊醒,睡眼惺忪地吃早飯。
阿嫲沒有替孩子蓋鍋的習慣,平常可以等孫子晚起再做飯,但遇上集市的話,那就由不得孫子躺在床上享清福,否則沒人看門,她恐怕家中進賊,又怕搶不着剛擺攤的新鮮菜。
她在飲食方面是不願委屈了麥望安的。
“嫲嫲,那我什麼時候去集市?”麥望安喝着碗裡的粥,沒好意思說出撿菜葉三個字。
“十點多鐘吧,那時就要歇攤了。”
九點多時,沈從意才拿着麻袋來到家中。
“你幹嘛。”麥望安對此始料不及。
“我姥兒讓我和你去撿菜葉兒啊,”沈從意把袋子抛擲在地面,“她說小袋子不行。”
麥望安感覺出洋相的方式又增加一份。
——
兩人是在阿嫲回家後前往集市的,阿嫲給他們大體描述一下商業化集市布局,不常出門的兩人聽得雲裡霧裡,拿起麻袋就離開家門。
來到胡同盡頭,放眼看去,東南兩面盡是生活用品,他們隻得北上,沿着阿嫲所說的交叉口拐入菜市,在依舊擁擠的人群中尋找目标商販,最後鎖定一位看起來較和藹的老人。
“你去問問,”麥望安木着一張臉,裝模作樣地巡視着四周,“我再看看還有沒有。”
“我不,”沈從意一口拒絕,“你去。”
麥望安着急:“你去問問又少不了肉。”
“我不去,”沈從意堅持道,“要去你就自己去,反正我和那老太太也不熟悉,我就是過來幫忙的,到時候你撿不到也賴不着我。”
沈從意言之有理,麥望安無可辯駁。
兩人在吆喝的商販中站立許久,盡管處于陰涼地,沈從意仍是嬌氣:“你去不去?不去我可要回家學習了。我媽媽整天催着我學。”
無法忍受自己一人扛着麻袋,頂着衆人詭異目光的麥望安咬牙,狠心邁出勇敢的一步。
這人看面相果然不差,爺爺是個好人,見他這樣大的孩子出門撿菜葉兒,多半是聽從家裡人安排,不禁幫着他一起把東西塞入麻袋。
“家裡喂着雞啊?”爺爺笑着問他。
“呃……是一個奶奶家有雞。”麥望安腼腆地回笑着,手上的動作也因談話而放慢。
爺爺又看向摞着菜葉兒往袋子裡搬的沈從意:“那你們這小娃娃還挺勤快的,不像我家那個每天都要抱着手機,你們很招人喜歡!”
沈從意觑了麥望安一眼,低頭沉默着。
麥望安憨憨地笑,沒有接上爺爺的話,但動作提速不少。對于别人的誇獎,他隻在心中坦然面對,面上隻有赧然羞澀與不知所措。
這麻袋還是大了些,爺爺見裝得不多,低頭看自己這裡又實在沒貨,好心的他便指着另一個的菜販,說那是自己的老夥計,随後拍拍兩人瘦弱的胳膊,讓他們趁人清閑趕過去。
可麥望安不想再經曆第二次,且爺爺的老夥計看模樣并非和善人,像那種會把他們無情地驅趕走的商人。他與沈從意相視一眼,見着人滿頭汗,從眼中讀取倦怠的信息,就想着要趁着爺爺忙着講價錢時,從不起眼的地方悄悄溜了。
最讓他們沒想到的是,尤其是麥望安,他還沒配合着沈從意拎起稍有重量的麻袋,待挺起腰來,擡眼便與一道略顯驚詫的目光撞擊。
——
路将甯是從補習班逃課出來的。
從小學畢業、暑假開始,他的母親為能讓他更好地追趕學習進度,特意通過街道旁分發傳單的姑娘留下的聯系方式給他報名補習。因為這件事情,母子二人吵架不下五次,最後他無法忍受母親在耳邊的啰嗦,在補習班開門兩周後,獨自一人前去報道,又在休息時間,孤身隻影來到鎮上的集市,漫無目的地遊逛着。
他能看見麥望安的身影純屬意料之外。
少年就蹲在地上,仰着頭跟老人說話,手裡也不間斷地忙着。燥熱的風将路邊芃芃的樹葉撥開縫隙,白雲飄然而過,遮不住的陽光自舞動的綠葉間穿出,時而有幾束光打在孩子的臉上。少年卻未曾眨眼,認真地聽老人講話。
單是這麼一看,他就能百分百确信那就是麥望安,可還是喚醒恙:“恙主,你看看。”
“看什麼,不必懷疑,那就是貨真價實的麥望安。”恙的話說得毫不猶豫,“如果你想問我他在幹嘛,我可以告訴你他在撿白菜。”
“撿白菜?”
路将甯登時來了興趣,他徑直朝着那老人的攤位走去。此時麥望安已經低頭,正和身邊的沈從意專心緻志地往袋子裡塞白菜。他以顧客的身份詢問白菜的價格與品質,眼神卻飄忽不定,沒幾秒就如那日光,落在麥望安身上。
“要一顆小點兒的,謝謝。”
他話剛說完,麥望安那邊就有了下一步的動作。别看着他人不大,指揮沈從意如何将菜葉子搬回家可是頭頭是道,隻是兩人還沒完全從地上将麻袋擡起來,那動作就戛然而止。
路将甯對視上麥望安,從樹上曾照耀在麥望安眼中的光,在頃刻間就傳入到他的眼裡。
他眯了眯眼,不鹹不淡地移開視線。
三塊錢,他從兜裡掏出硬币遞了過去。
而麥望安在看見路将甯也是同路将甯一模一樣的反應,滿臉的不可思議。他的表情先是一滞,緊接着恍然一驚,頭腦也便明亮起來。
“路将甯,沒想到在這裡碰見你。”麥望安對這個老朋友還是熱情好客的,“你暑假在家幹嘛了,難道就一直待在家裡玩手機嗎?”
他不會相信路将甯肯老老實實地寫小升初銜接作業的,自然也就不會蠢到去問。
“我媽給我報了一個補習班,”路将甯說這話的時候頗為坦然,“我在那裡上課呢。”
不怪這話讓麥望安吃驚,沈從意也覺得這好像是遇見鬼了,他古怪地看了路将甯一眼。
“那你們今天是休息啊?”麥望安問道。
路将甯垂下眸,把玩着手上的白菜,淡淡地說:“昨天周末剛休息,今天我逃課了。”
沈從意驚訝的神色頓時消得幹淨,甚至連看路将甯的眼神都重新流露不加掩飾的輕視。
麥望安倒是露出一臉深谙結局必然如此的模樣:“你這樣的話,補習班老師找不到人會給你家長打電話的,萬一産生誤會怎麼辦?”
近年來,補習班學生逃課的事情屢見不鮮,有的老師為确保學生安全,在聯系家長之前必然會提前報警。像路将甯這種情況是補習班老師和家長最讨厭看到的,浪費時間與精力還不說,最怕的是孩子屢教不改,等哪一天真的發生危險,沒人能承擔起這個責任。
所以嚴重時,補習班會視情況退費,拒絕接收這樣難以管教的學生,以免節外生枝。
“估計和我媽說了,我媽已經給我打過電話了,我也回複了。”路将甯沒把它放心上。
麥望安突然理解他的行為:“你不會是不願意上這個補習班,偏偏你媽媽又違背你的意願給你報了名,所以你才用這辦法退學吧?”
路将甯默不作答,平展的唇角突然微勾一瞬,左眉也随之小弧度一挑,表情說明一切。
麥望安歎氣,想說這孩子太讓人操心了。
被忽略在一旁的沈從意見話題中斷,挂着苦臉用胳膊肘撞了撞麥望安:“還回去嗎?”
這時,麥望安才想到手裡的爛白菜葉子。
兩個人擡還算可以,麥望安不傻,有免費勞動力他不會不用,畢竟三個人更能省力氣。
他邀請路将甯加入,本想着還要跟臭臉的人啰嗦一段時間,沒想到路将甯爽快答應了。
三人将麻袋裡的白菜葉子帶回阿嫲家。
“呦,都回來啦?”阿嫲坐在院子裡,哼着小曲兒摘菜,見到路将甯眼一亮,“這是在集市上碰見的甯甯嗎,還是把人約了出來?”
麥望安實話實說:“偶遇的。”
這話說得不假,阿嫲也無從懷疑,路将甯肯來家中多半是看望無常。恰逢今日集市,和阿嫲一樣,無常也起了大早,如今火日升正空,那家夥還不知道去哪條街上偷魚吃了呢。
自放假,阿嫲就念着麥望安要多多與路将甯聯系,現在人好不容易來一趟,阿嫲又豈能讓他們離開,招呼沈從意和路将甯在家做客。
沈從意家離着近,他若不回家,臨近飯點姥姥也是要來阿嫲家尋人的。與其看着兩位老婆子争破嘴皮留人吃飯,他倒不如提前溜之大吉,也省着回家後要被姥姥訓斥不懂事兒。
于是,沈從意在完成姥姥布置的任務後便與麥望安提及再見,換來的是麥望安邀請他晚上一起來家中打遊戲,他也欣然接受了。
路将甯原本也是要離開的,他能來到這裡純屬是偶然遇見麥望安,又自覺閑來無事,出力替他們把白菜搬回家,并非是為了見無常。